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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0章 远行(十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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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叹了口气:“心会痛么?”

“会,”徐缙坦然承认,“下官批阅那些‘损耗’名单时,偶尔也会想起绍兴乡下,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乡亲,海难水手的家眷在码头哭嚎时,也会有一丝不忍--但那又如何?”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王爷,这头怪兽,是您亲手放出来的!是您的新式织机、您的海运策、您的私掠证喂养壮大的!它贪婪、嗜血、毫无怜悯,但它有无穷的力量!它能织出堆积如山的丝绸,能造出劈波斩浪的巨舰,能聚敛敌国之富!没有它,靠江南原本那些守着几亩桑田、织机嗡嗡响到半夜也只够糊口的小门小户,靠那些守着祖制、视工商为末业的清流官员,大魏拿什么去填平北境的尸山血海?拿什么去震慑草原的豺狼?又拿什么...去征服眼前这片汪洋大海?!”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浩瀚海洋的区域:“王爷灭辽,功盖寰宇!但下官却觉得,这只是开始!北方草原,地广人稀,气候苦寒,纵能一时征服,也难以久持,分而治之,以商路羁縻,使其内耗,已是上策;西域?万里黄沙,诸国林立,商道可通,然劳师远征,十成本钱未必能收回一成利,得不偿失!唯有这海!”

“王爷您说过的!海的那边是什么?是无尽的沃土!是堆满金矿银山的岛屿!是流淌着香料与宝石的河流!是数不清的、等待大魏去开化,去掠夺的蛮荒之地!吕宋的稻米一年三熟,爪哇的香料价比黄金,天竺的棉布精美绝伦,大食的商路连接着更富庶的泰西!还有那些土著传说中遍地金沙的‘新大陆’!掌握了海权,就掌握了贸易的命脉!就扼住了天下财富的咽喉!就能让大魏的龙旗,插遍阳光所照的每一片海岸!”

徐缙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但这光芒又被极致的冷静所包裹:“王爷,江南这台机器,虽然粗糙、血腥,但它已经转起来了!它日夜不停地吐出丝绸、瓷器、茶叶--这是您说过的,我们撬开世界大门的钥匙!这里派出的私掠船,像狼群一样撕咬着倭国、高丽乃至南洋土王的血肉,为大魏探明了航路,积累了财富,削弱了潜在的对手!它制造的‘劳力短缺’,反过来又催生了更高效的器具和更便捷的奴隶贸易!这一切,看似混乱无序,充满了罪孽,但它的力量是真实的!是强大的!是足以支撑王爷您...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跨越重洋的帝国的根基!”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发自内心的话语和情绪,片刻后问道:“这些话,你想了多久了?”

“很久,”徐缙说,“从下官上任江南总督的第一天,就一直在想,批改公务时在想,吃饭时在想,就算是睡前,下官也要再想一遍!下官一直有个问题,那就是王爷为何对江南如此看重?港口码头北境的无棣也有,工坊技术亦可迁移,王爷为何独重江南?直到下官看着这江南的工厂灯火通明,看着这海上的狼群四处撕咬,看着府库里的金银如潮水般涌入,看着那些原本只知耕田织布的农夫、匠户,如今眼中也燃起对黄金、对远方的贪婪之火时...下官才豁然贯通!

“王爷!从始至终,您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灭辽,也不是仅仅天下一统!您要的,是一个亘古未有、跨越重洋的帝国!一个以江南为心脏,以大海为血脉,将大魏龙旗插满普天之下的--庞大帝国!”

“所以下官纵容私掠,因为掠的不仅是金银货物,更是航线、是据点、是让那些蛮夷闻风丧胆的赫赫凶名!下官默许工坊压榨、奴隶贸易,榨取的不只是劳力,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价,堆积起足以支撑您征服海洋的如山资本!改制市舶司,颁发私掠证,是悬赏!悬赏那些敢于冲在最前、为大魏探路、为大魏撕咬猎物的海上群狼!”

徐缙的声音猛然拔高:“所以下官明白了!这两年来,下官听着北境的战报,终于!听到了您灭亡辽国的消息,下官等了许久,就是为了从您这儿得到一个答案,那个辉煌的蓝图,您...还有余力吗?”

书房内陷入死寂,窗外的薄雾似乎更浓了,将港口喧嚣的轮廓彻底模糊,只剩下徐缙粗重的喘息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低吟。

顾怀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徐缙,而是踱步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他的手指很沉稳,轻轻拂过代表大魏沿海的蜿蜒海岸线,然后,坚定地、缓慢地、向那无尽的蓝色深处推去--掠过标注着“倭国”、“高丽”的岛屿,掠过刚刚标注上“吕宋”、“爪哇”的南洋群岛,继续向西,划过那片代表未知的、只被模糊勾勒出“天竺”、“大食”的广阔海域,最终,悬停在那片被标记为一片空白的遥远彼岸边缘。

他的动作本身,就是回答。

“徐缙,”顾怀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静,“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而最难得的,便是你超越这时代读书人的眼界,当初我把你从那个破落的小山村带走,让你成为两浙总督,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的确,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只把灭辽当成征途的重点,就连倭国的银矿,南洋的香料,也只是开胃小菜,我要的,是打通从大魏到西方的整条黄金水道!是让大魏的丝绸、瓷器、茶叶,成为另一座大陆贵族争相追捧、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得到的奢侈品!是让西方的黄金、白银、乃至他们的技术,源源不断地流入大魏!更要让那些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愚昧落后的地方,插上大魏的旗帜,成为大魏永不枯竭的粮仓、矿场和劳力来源!”

“这需要什么?”顾怀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需要一支无敌于天下的庞大舰队!需要遍布关键航道的坚固据点!需要一套能像蜘蛛网一样控制整个海洋贸易体系的海上律法与秩序!而这些,就是从此刻开始,江南需要去做的事。”

沉默片刻,顾怀叹了口气:“但这件事并不只有光明的一面,事实上黑暗反而会更多,这条路走下去,史书上,我大概是逃不掉穷兵黩武、与夷狄争利、奴隶贩子之类的骂名了,那些清流夫子会唾骂我坏了仁义的祖训,那些失去土地的农夫、累死在织机旁的工人、葬身鱼腹的水手、被铁链锁住的奴隶的冤魂,也会在暗夜中诅咒我。”

徐缙没有否认,而是指向海图:“但是,王爷!看看这海图!想想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大魏的炮舰巡弋于四海,当大魏的商船垄断了天下航道,当大魏的子民在阳光下的新大陆繁衍生息,当全世界的白银黄金如江河般涌入大魏的国库!后世子孙会记住,是谁为他们打开了通向整个世界的门户!是谁让‘大魏’之名,响彻寰宇!是谁奠定了这庞大帝国的万世基业!一时的骂名,一世的罪孽,换这煌煌如日、照耀万邦的国运!有什么骂名,让下官去背就好了!”

顾怀看着他,轻笑一声:“你还真是总喜欢自己上赶着去当恶人,上次你说要勒索江南富商筹措军费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不过你想多了,我没那么脆弱,一点骂名和当下的罪孽,我还是背负得起的,用不着牺牲你来保全我的名声。”

说完这话,他的笑容收敛,目光缓缓扫过海图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

“吕宋(菲律宾),此地扼守南洋门户,土地肥沃,徐缙,你即刻以‘协防海盗’、‘保障商路’之名,派遣特使,携重礼与炮舰模型,威逼利诱当地最大土王,许以‘大魏庇护’及丝绸瓷器专卖之权,换取一处天然深水良港及周边五十里土地的永久租借权,筑要塞,建货栈,驻军!以此为跳板,辐射整个南洋,若有不服...”顾怀的手指轻轻点在代表土王领地的区域,语气平静,“去倭国私掠没有收获的那些船主,不是正愁找不到新目标弥补亏空么?给他们一张新的甲等证,目标是下南洋清除海盗。”

“至于爪哇(印尼),这些香料群岛是重中之重,当前以商路的贸易站为主,但需加快渗透,扶持亲魏派系,挑动岛内各部族矛盾,高价收购香料的同时,开始尝试引种胡椒、丁香等物至吕宋据点,记住,垄断的根基,在于掌控源头,未来,要么彻底控制产地,要么...让它的价值只对我们存在。”

“这两个地方是远航的根基,你要上心,至于江南工坊的革新,由它去!兼并、扩张、压榨效率,都是资本的本性,官府不必过多干预日常,但两件事必须抓牢--第一,核心技术,新式织机、改良的制瓷法、炒茶工艺等,列为国技,严禁私自外传,违者以谋逆论处!鼓励工匠钻研,重赏发明。”

“第二,定价权,丝绸、瓷器、茶叶,就算要倾销打开商路,也不能因为商战浪费资源!由总督府牵头,联合最大的商贾,成立‘江南丝瓷茶总行’,对外出口,统一定价,统一配额!谁敢私下压价倾销,扰乱大局,抄家灭族!至于劳力...”顾怀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契约奴、官奴、外奴,分级管理,规范身契,总督府设督工司,专司奴隶调配、安抚及征收‘丁口税’,工坊、矿山、种植园、乃至未来海外据点的基础建设,哪里最苦、最脏、最危险,哪里就用奴隶!要让大魏的子民明白,他们手中的每一匹丝绸,换来的不仅是银钱,更是高人一等的身份和...驱使异族的权力!”

顾怀一口气说完,书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他冷酷而清晰的指令,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镌刻在空气里,也烙印在徐缙的心头--他之前做的,果然是对的,是跟得上王爷脚步的,眼下这些话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蓝图,而是一份赤裸裸的、充满血腥与铜臭的殖民帝国行动纲领。

“是,王爷!”

“还有一件事,”顾怀说,“你应该没有见过如今的天子。”

这倒是实话,徐缙一个科举都没考过的士子,哪里有机会面见如今龙椅上的魏帝,而顾怀也没有让他继续疑惑下去,直接说道:“天子要禅让了。”

“而禅让以后,便要封王安置,”顾怀看着有些茫然的徐缙,笑道,“但我不想让他那么悲惨地活一辈子...所以我答应了他,让他出海。”

徐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前皇帝?出海?这...

顾怀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继续道:“他生于深宫,后来又被我带在身边,虽然长大了很多,但是眼界终究困于这方寸之地,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对海外充满好奇,与其让他在这锦绣牢笼中郁郁寡欢,不如放他出去,替我,替大魏,去看看这世界的广阔。”

徐缙的思绪一瞬间不知道转了多远,他不清楚顾怀和赵吉之间的感情,所以很快就自认为明白了顾怀的“深意”:这哪里仅仅是满足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这是将前皇帝“流放”于万里波涛之外最体面、最彻底的方式!让他远离权力中心,永绝后患!同时,更是一步绝妙的政治棋!前皇帝的身份,本身就是一块无与伦比的金字招牌!他的船队所到之处,代表的便是大魏天子的意志!是最高规格的官方探索与宣示主权!

“王爷圣明!”徐缙由衷叹服,“这样既全了天子的夙愿,又能使其远离中枢,安享尊荣而无忧,更重要的是,以天子龙旗为前导,舰队所至,便是大魏天威所至!足以震慑沿途小国,宣示我朝对航路、对发现之土地的主权!其意义,远非寻常商队或私掠船可比!”

顾怀面色古怪:“我觉得你可能想得有些太复杂...天子会用化名,龙旗也不会立起来,这支船队,只是探索航线--但有一点你说对了,这船队必须足以震慑沿途小国,必须足够大,足够强,足够安全,更要足够彰显大魏的气象与力量!它要能下南洋,行驶万里海疆!它承载的不仅是天子,更是我大魏国运向海洋延伸的第一步!””

“所以徐缙,”顾怀说,“我这次来,便是要将此重任交予你,以江南之力,倾力打造一支前所未有的远洋宝船舰队,船要最大的!集江南船匠之大成,旗舰更要空前绝后,犹如海上行宫;水手必须是最精锐的老海狗,熟悉远洋,经验丰富,士卒,从江南海军中抽调精锐,装备最新式的燧发火枪、天雷,工匠,各类匠作随行,以备维修、测绘、甚至建立临时据点之需,通译要网罗懂南洋、天竺、大食乃至更西方语言的人才,医官要配备充足药材,防治海上疫病,更要有一批精通天文、地理、水文、堪舆的学者随行记录,这支船队,必须是集航海、军事、科研、外交于一体的国之重器!”

“还要满载我大魏最精美的丝绸、瓷器、茶叶、漆器,这是敲开异国大门的礼物,更是彰显国力的明证,携带足够航行两年以上的粮食、淡水、腌制品,备足火药、炮弹、替换的船材、帆索,携带各类作物的种子、农具,以备在适宜之地尝试种植,建立补给点和居住点,还有...新朝的印信、国书,赋予天子代表大魏与沿途邦国交涉的最高权力。”

“最重要的是安全,让黎盛带着海军亲自护航到南洋,江南暂时离不来黎盛,那就指派最忠诚、最稳重、最精通海战的将领随船队继续航行,船队里的战船需要装备最新式的重型舰炮,数量要足以碾压任何可能遭遇的海盗或敌对国船队,每艘船都要有独立的作战和生存能力!”

“徐缙,”顾怀最后凝视着他,语气重若千钧,“这是宏图伟业的关键一步!是江南迈出最大的一步!钱粮、物料、人力,江南必须全力供给!工期只到明年年中,只许提前,不许延误!规格,只许超越,不许降低!”

开始了,一切都要开始了。

存在于当初顾怀下江南时的念头里,存在于这两年徐缙的思索里,那个伟大蓝图的第一步,即将成行。

徐缙的嘴角挑起一丝弧度,微微躬身:

“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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