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种子库建成后给我个看大门的活儿我还能动弹想看着它(1 / 2)
北纬四十三度
松嫩平原的十月,风已经开始发硬。李卫国蹲在地头,捏起一捧黑土,在掌心慢慢捻开。土是油亮的黑,沉甸甸的,带着大豆和玉米残茬的气息。这片地,他太熟悉了——往东三十步是他爷爷饿死的地方,往西五十步是他父亲埋下的第一袋化肥,正中央,是他用拖拉机开出的第一条垄沟。
“老李,还看呢?”村支书老王头踩着田埂过来,鞋帮上沾着新鲜的泥,“评估组明天就到,你可想好了?”
李卫国没起身,只是把手里的土扬回地里。风卷起细碎的土末,在夕阳里闪着金褐色的光。“想好了。国家要建种子库,这是大事。”
“三百亩啊,你们老李家五代人攒下的地。”老王头蹲到他旁边,摸出烟袋,“你爷爷那会儿,为了一垄地,能跟人拼命。”
“我知道。”李卫国终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五十岁的人,背已经有点驼了,但眼睛还像黑土地一样沉静,“我爷爷拼了命守住的地,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场吗?”
暮色四合,李卫国沿着田埂往家走。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有弹性,像母亲的胸膛。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牵着他的手在这地里走,说:“小子,你脚踩的这不是土,是粮,是命,是咱中国人的根。”
根。李卫国抬头,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在深蓝的天幕上扯出一道灰白的线。更远处,是正在平整的工地——国家东北种质资源库的选址。那里将存放数百万份种子,是粮食安全的“诺亚方舟”。
晚饭是土豆炖豆角,新下来的土豆,面得很。妻子秀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李卫国咬了口土豆,烫得直呵气。
“东头的二嘎子说,他家不签。”秀兰声音很小,“他说给多少钱都不卖,这是祖宗地。”
“他不是不卖,是想多要钱。”李卫国喝了一大口苞米茬子粥,“种子库是国字号工程,补偿标准是统一的,不会为谁破例。”
“可那是三百亩啊...”秀兰眼圈红了,“你忘了爹临终前咋说的?地一垄都不能少,少一垄,他闭不上眼。”
李卫国放下碗。他怎么会忘。父亲咽气前,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卫国,地...地要传下去...饿怕了...中国人不能再饿...”
那年是1960年,父亲十六岁,吃过树皮,啃过观音土。爷爷就是那年春天,倒在这片地里,手里还攥着一把刚冒芽的野菜。
“没说不传下去。”李卫国声音很稳,“种子库建起来,存的是种子,保的是全国人的饭碗。咱们这三百亩地,变成种子库的地基,比种庄稼金贵。”
秀兰不说话了,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灯光下,她鬓角有了白发。李卫国突然想起,她嫁过来那天,也是这样的秋夜,脸红扑扑的,辫子又黑又粗。
“睡吧。”他说,“明天还得早起。”
夜里起了风,刮得窗户纸哗哗响。李卫国睁着眼,听了一夜的风声。这风声他听了五十年,春天是柔的,夏天是热的,秋天是干的,冬天是硬的。风里有高粱拔节的声音,有麦浪翻滚的声音,有康拜因收割的声音,也有父亲和爷爷的叹息声。
天蒙蒙亮,他披衣出门,又去了地里。
三百亩黑土地在晨曦中舒展着,垄沟笔直地伸向天边,像大地的掌纹。李卫国从地头走到地尾,每一步都踩得实实的。他想起很多事——八岁第一次割豆子,手心磨出血泡;十八岁开拖拉机,把地耕得深浅不一,被父亲骂;三十八岁那年大旱,他带着全村人打井,打出水那天,老少爷们跪在地里哭。
这片地见过他所有的样子:穿开裆裤的,穿军装的,穿西装的——那年他当种粮大户去省里领奖,特意买了身西装。可一回来,还是换了旧衣裳下地。土沾在身上,他才觉得踏实。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从地平线上跳起来。评估组的车出现在村口,白色的,在土路上拖起一道黄尘。
老王头带着人走过来,最前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图纸。
“李叔,这是农科院的张工。”老王头介绍。
年轻人伸出手:“李卫国同志您好,感谢您对种子库项目的支持。”
李卫国握了握那只手,很软,是拿笔的手。“地在这,你们看吧。”
张工展开图纸,又看看GpS,在地里来回地走。几个助手拿着仪器测来测去。李卫国蹲在田埂上,卷了支旱烟。烟叶是自己种的,劲大,呛得他眯起眼。
半晌,张工走过来,神色有点激动:“李叔,您这块地太好了!黑土层平均一米二,有机质含量4.7%,酸碱度适中,而且十年内没用过剧毒农药。这是建种子库的绝佳选址!”
“嗯。”李卫国应了一声,“这地,我爷爷用豆饼喂,我父亲用农家肥养,我用的是测土配方。三代人,没糟践过。”
张工推了推眼镜:“那...您真的愿意?补偿方面...”
“补偿按国家规定来。”李卫国站起来,踩灭烟头,“我只有一个条件。”
“您说!”
“种子库建成后,给我个看大门的活儿。”李卫国看着这片地,声音很轻,“我还能动弹,想看着它。”
张工愣了愣,用力点头:“好!我向院里申请!”
签协议是在村委会。大红纸,黑字,李卫国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屋里挤满了人,二嘎子也在,歪着头看,鼻子里哼气。
按手印时,李卫国犹豫了一瞬。印泥是红的,像血。他想起爷爷咳在地上的血,父亲手上的老茧渗出的血,还有他自己年轻时,拖拉机翻车压断腿时流的血——都渗进这片土里了。
他按了下去,很重,很实。
走出村委会,天阴了,飘起细碎的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李卫国没回家,径直往地里走。
雪落在黑土上,一时半会儿化不了,薄薄地铺了一层,像给大地盖了层孝布。李卫国在地中央坐下,抓起一把土,合着雪,在手心里团成个球。
“爷爷,爹,地没丢。”他对着空旷的田野说,“咱家的地,要变成种子库了。存天下的种子,防天下的饥荒。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别怪我。”
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生疼。可李卫国觉得心里那块石头,突然就落了地。
远处,施工队的机械已经进场了,轰隆隆的,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那颤,从脚底板传上来,顺着脊梁骨,一直传到天灵盖。他突然明白了父亲的话——这地底下埋着的,不只是他李家的祖宗,是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吃的人的魂。
雪越下越大,李卫国成了个雪人。他站起来,跺跺脚,往家走。身后,三百亩黑土静静地躺在雪下,做着长长的梦。梦里,有无数金色的种子在沉睡,等待着一个不再有饥馑的春天。
三年后,国家东北种质资源库正式竣工。银白色的建筑在平原上矗立,像一艘巨大的方舟。
李卫国穿着崭新的保安制服,站在大门口。他的胸牌上写着:巡查员-李卫国。
一辆大巴车驶来,是来参观的学生。老师带着孩子们走进大厅,指着墙上的照片讲解:“这是我们的‘种子方舟’,保存着四十三万份种质资源。有了它,我们的饭碗就端得更稳了...”
一个小女孩跑到李卫国跟前,仰着脸问:“爷爷,这里面真的有能养活很多很多人的种子吗?”
李卫国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捧黑土。“有啊。不过最好的种子,是种在这土里的。”
“这是什么土呀?好黑好亮。”
“这是咱们东北的黑土地。”李卫国拧开瓶盖,让小女孩闻了闻,“有股子香味,是不是?”
小女孩用力点头。
“这土啊,养过我的爷爷,养过我的爹,养过我,以后还要养你,养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李卫国把土倒回瓶里,拧紧,“只要土在,种子在,咱们中国人,就饿不着。”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银白色的建筑上,也照在建筑周围新耕的试验田里。那些从种子库取出的种子,已经冒出嫩绿的芽,在春风里,微微地颤。
界碑
嘉峪关以西三百公里,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有块地方叫“一棵树”。不是真有一棵树,是戈壁滩上立着个歪脖子老胡杨的枯桩,风沙磨了百年,还倔强地戳在那儿,像根指向天空的指骨。
哨所就在枯树旁,红砖砌的平房,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以戈壁为家,以艰苦为荣”。这里驻守着边防某团七连四班,五个兵,一条叫“铁蛋”的老狗。
班长杨大山,山东人,在“一棵树”待了十二年,脸上被风沙刻出深深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此刻,他正带着新兵周小川巡线。
说是巡线,其实就是沿着那道蜿蜒在戈壁滩上的铁丝网走。铁丝网年久失修,锈迹斑斑,有些地方被风沙掩埋,得用脚踢开黄沙才能看见。每隔五百米,有个水泥桩,上面用红漆写着“中国”,风吹日晒,字迹斑驳。
“班长,这铁丝网...能防住啥?”周小川喘着粗气问。他是南方兵,来哨所三个月了,还是不适应这能把人抽干的干燥。
“不防人,防心。”杨大山头也不回,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看见这网,就知道,里头是家,外头是国境线。”
周小川似懂非懂。他抬头,天是那种被漂洗过的蓝,一丝云都没有,空旷得让人心慌。远处,沙丘起伏,像凝固的黄色海浪,一直涌到天边。这就是祖国的边疆?和他想象的“锦绣河山”不太一样。
中午,两人在界碑旁休息。界碑是花岗岩的,一人高,正面是庄严的国徽,背面刻着“中国”和编号“177”。碑身被风沙打磨得光滑,棱角处能看见细密的凿痕——那是历代守边人用手指摩挲出来的。
杨大山从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周小川。水是温的,带着塑料壶的味儿。周小川喝了一口,舍不得多喝。哨所用水全靠每周一次的补给车,每人每天定量三升,喝、用、漱口全在里面。
“班长,你在这儿十二年,咋待得住的?”周小川忍不住问。他想念家乡的青山绿水,想念湿润的空气,甚至想念城里恼人的堵车和霓虹灯。
杨大山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界碑前,伸出手,手掌贴着碑面。花岗岩被太阳晒得滚烫,可他的手心更糙,老茧摩擦着石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看见这碑了吗?”他说,“它底下,埋着东西。”
“啥?”
“我爹的烟斗。”杨大山的声音很平静,“他是工程兵,六十年代来修这条路,病倒在这儿。临终前,他跟我说,娃,爹回不去了,你把爹的烟斗埋在这碑底下,让爹看着这条路。”
周小川愣住了。他看向脚下,黄沙漫漫,看不见任何标记。
“不只是我爹。”杨大山的手还贴在碑上,像在感受它的温度,“1950年,第一支勘界队在这里立碑,三个战士迷了路,再没回来。1976年,大雪封山,补给上不来,老班长带着人扒骆驼刺的根吃,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一个。1998年,沙暴,哨所被埋了一半,是当时的指导员用身体挡在门口,让新兵先钻出去...”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周小川:“这戈壁上,每一粒沙子,都听过誓言;每一块石头,都见过牺牲。你觉得荒,我觉得厚。你觉得空,我觉得满。”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界碑沉默地立着,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像一枚钉进大地的钉子。
回到哨所,已是傍晚。太阳西沉,把整个戈壁染成血红色。炊事员老赵——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但在哨所兵龄仅次于杨大山——正在做饭。所谓饭,就是罐头肉炖土豆,加点脱水蔬菜,主食是压缩饼干。
“小川,来,帮个忙。”老赵招呼他。
周小川走过去,看见老赵从库房深处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些瓶瓶罐罐,装着种子。
“这是...”
“菜种。”老赵小心翼翼地捧出个玻璃瓶,里面是些干瘪的茄子籽,“咱们哨所后面,不是有片小洼地吗?我寻思着,试试能不能种点菜。”
“这儿能种活?”周小川怀疑。他见过那片洼地,除了几丛骆驼刺,什么都没有。
“试试呗。”老赵眼里有光,“我爹是农民,他说,只要肯下功夫,石头缝里也能长出庄稼。再说了...”他压低声音,“班长他媳妇,前年寄来的种子,一直没舍得用。”
周小川这才知道,班长杨大山结婚了,媳妇在山东老家。结婚八年,团聚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哨所墙上贴着的合影里,班长穿着军装,嫂子穿着红袄,两人都笑着,可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东西。
那天夜里,周小川站岗。月很亮,冷冰冰地挂在头顶,把戈壁照得一片惨白。风停了,寂静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死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声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无边的空旷中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