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祁和春(2 / 2)
这个三代戍边的老兵是队里出了名的兵痞,偷奸耍滑、装病躲操练的事没少干,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救人性命。
总之,他的性格,和林易很像。
“卧槽?怎么就跟我像了?我俩是一个人吗?这些形容词和我有关系吗?我可是正直善良的君子。”
林易不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的话外音打断了这个故事。
秦必没有回应林易的插科打诨,而是接着往下讲他的故事:
……
"听说没?狄人又在黑水河撒野了。
"夜里围着篝火时,祁和春掏着耳朵说,
"狗日的这次来了至少三千骑。
"
秦必擦拭着长弓没说话。这把两石弓是杨将军特制的,比制式武器精良得多。
"怕了?
"祁和春往火堆里啐了一口,
"放心,你小子命硬,死不了。
"
"真的假的?
"秦必望着跳动的火焰,问。
祁和春说:
“我之前跟一个长安来的道士学过相面,你脸上有福相!命大着呢!”
“长安?”
秦必想起来,自已儿时好像去过一次长安。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出门游玩。
他对此印象深刻:
“长安的春天……很美。”
祁和春突然怪笑起来:
"老子生在这操蛋地方,连春天长几根毛都不知道!更别提他娘的长安春天了。
"
他摸出个脏兮兮的酒囊灌了一口,
"我爹临死前说,长安连乞丐都他娘的有酒喝。
"
秦必接过酒囊,劣酒的灼烧感让他咳嗽起来。祁和春拍着他的背大笑:
"怂样!就你这酒量,去了长安还不被小娘子们笑死!
"
祁和春虽然名字里带一个春,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春天,就像是从小在玉门关外长大,没有见过长安一样。
祁和春对长安的执念,源于一个边塞军人世代相传的遗憾。玉门关外,四季只有两种颜色——冬日的惨白与夏日的焦黄。
这里的戍卒常说: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是诗人的夸张,而是祖祖辈辈验证的真理。
"我爷爷是陇西人,当年跟着前朝将军出关,就再没回去过。后来大齐灭亡,陇西军被大楚收编,我们也就世世代代扎根在这里了。
"祁和春嚼着干硬的肉脯说,
"他总说关中的春风是甜的,带着桃花香。老子他娘的连桃花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
秦必发现这个满嘴脏话的老兵怀里总揣着本破旧的《两京记》,书页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看这里,
"祁和春指着一段模糊的文字,
"'洛阳牡丹甲天下,花开时节动京城',你见过牡丹吗?是不是真比娘们儿的脸还大?
"
每当说起这些,祁和春眼里的向往与他粗鄙的言辞形成奇特的对比。他熟知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布局,能背出洛阳最负盛名的十家酒肆,却连真正的柳树都没摸过。
"知道为啥叫'春风不度'吗?
"某个值夜的晚上,祁和春突然正经起来,
"不是风吹不过来,是朝廷觉得我们这些戍卒不配见春天。
"他吐掉嘴里的草根,
"老子偏要活着去看看。
"
……
后来,秦必在那里,遇到了一场足以改变他命运轨迹的战斗。
黑水河战役。
那是先太祖末年,所策划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战斗之中的一场守城战。
大将明鲁带兵出征,绕过敌军主力,主动向西进军。
而杨将军,则待着秦必和祁和春他们总共八千人,死守黑水河,给明鲁将军争取时间。
或许大家对这场守城战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知道这会是一场极为壮烈的战斗。
很多人都开始写家书。
秦必和祁和春都没有写。
秦必是不知道该写给谁。
而祁和春,却说:
“老子早就没家人了,爹娘都死在这里了,有个哥哥,当年带着我那几个子侄逃荒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但,黑水河一役比预想的惨烈十倍。
狄人的重骑兵像蝗虫般涌来时,秦必所在的烽燧堡首当其冲。
"点火!点他娘的烽火!
"祁和春的吼声淹没在箭矢破空声中。三支鸣镝箭尖啸着升空,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
秦必刚点燃二号烽燧,就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转身看见祁和春胸前插着箭,正踉跄着往三号烽燧爬。
"老祁!
"
"别管老子...三号...必须点燃...
"血沫从祁和春嘴角溢出来,
"要让大营那些龟孙子看见...
"
秦必红着眼睛完成信号传递。当他拖着伤腿回到祁和春身边时,这个骂了一辈子脏话的老兵正望着东方的天空出神。
"小子...
"祁和春艰难地摸出个布袋,
"拿着...老子攒的...
"
里面是七十三枚铜钱,有些已经锈得看不出纹路。最底下是半块残破的地图,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条路线。
"我爹...留下的...
"祁和春的呼吸越来越弱,
"说顺着走...能到长安...
"他突然抓住秦必的手,
"替老子...喝顿花酒...
"
当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垂下时,秦必才发现自已满脸是泪。远处,援军的旗帜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时,秦必的名字赫然在列。
黑水河一役,他一人射杀二十三骑,坚守烽燧直至箭尽粮绝。
"秦必,上前听封!
"
大帐内,监军使展开烫金诏书:
"擢升铁浮屠第三营队长,赐明光铠一领,良驹三匹...
"
铁浮屠。大楚最精锐的重甲骑兵。
秦必接过沉甸甸的任命状时,手微微发抖。他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埋葬了太多人的戈壁了。
收拾行装时,他特意找了个铁盒装祁和春的骨灰。盒盖上刻着
"春风将至
"四个字——用的是祁和春教他的那种歪歪扭扭的字体。
……
至明元年,也就是前废帝苏政的年号,那一年的长安,春深似海。
秦必在抵达长安的第一个春天,带着那本《两京记》走遍了所有标记的地方。
在平康坊的酒肆,他点了最贵的西域葡萄酒,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在曲江池畔,他学着游人折柳,将柳枝系在那本破书上;最后来到东市的碑林,找了位代笔的书生,在《两京记》的扉页添上一行字:
"祁和春,陇西狄道人,铭阳十年至十八年戍守玉门关,未见春风。
"
铭阳是先太祖苏世的年号。
后来秦必回了一趟凉州,当他把这本书连同剩余的军饷交给祁和春在的侄子时,那个年轻人红着眼睛说:
"叔父常说,死在玉门关外的人,魂魄会被永远困在那里。
"
"不会的。
"秦必想起长安满城的飞花,
"春风已经把他接回来了。
"
秦必又回忆了起来。
当他站在曲江畔,柳絮纷扬如雪。
他身上崭新的明光铠引来游人侧目,腰间的队长腰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从贴身的布袋里取出那个铁盒,秦必轻轻打开。风吹起骨灰,与漫天飞舞的柳絮混在一起,飘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老祁,这就是长安的春天。
"
不远处,几个孩童在放纸鸢。秦必从怀中取出个简陋的燕子风筝——那是他照着祁和春醉酒后的描述做的。线轴转动,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
春风拂过面颊时,秦必仿佛听见那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在骂:
"他娘的...真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