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同人(2 / 2)
想那上清派的梧桐,自幼便被青云真人发现是修道奇才,直接带回了莲花山悉心培养,视若珍宝。可见这些玄门大派,对于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杨炯扶住林庚白,沉吟道:“老林,你先别急。知母是我娘的徒弟,她的去留,终究要我娘点头才行。这样吧,我回去之后,寻个机会,在我娘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成与不成,却要看你的缘法了。”
林庚白闻言,如蒙大赦,脸上瞬间阴转晴,那谄媚的笑容又堆了上来,打躬作揖道:“哎哟!多谢杨少卿!多谢杨少卿!贫道就知道,杨少卿最是念旧情、成人之美!
只要杨少卿肯开金口,此事便成了大半!青萍门主那边,贫道日后定当备上厚礼,亲自登门拜谢!”
马屁之言,如同潮涌。
杨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少拍马屁!我许久未归家,今日难得清静,正要回去享用一顿家常便饭。你没吃的话,便同我一道回府,边吃边聊如何?”
林庚白却连连摆手,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一副正经神色,轻抚胡须道:“杨少卿盛情,贫道心领了。只是贫道此番匆匆赶来,除了叙旧,更重要的乃是为杨少卿祈得一卦,以窥天机,便饭之事,倒是不急。”
杨炯淡笑一声,不以为意:“卜卦?我近来诸事已定,并无远行出征的计划,太平度日,有何可卜?”
“哎!杨少卿此言差矣!”林庚白摇头晃脑,意有所指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焉知杨少卿近日就不会有远行之事?或许很快便要动身,也未可知呢!”
说着,他从那宽大的破旧袖袍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古旧的龟甲囊,又从囊中拿出一大把细长而富有韧性的耆草茎,双手递给杨炯,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表情:“杨少卿,请!”
杨炯见他如此郑重,倒是起了几分兴致,接过那束散发着淡淡草香的耆草,在手中掂了掂,调侃道:“咦?你这老道,以往不都是用三枚古钱,玩那六爻金钱课,既简便又拉风么?
今日怎么反倒用起这最古老、最繁琐的大衍筮法了?五十根耆草,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三变得一爻,十八变才能成一卦,费时费力。这般反古,以后若没了我的扶持,恐怕真要饿死街头了!”
林庚白闻言,抚须轻笑,神色间竟有几分傲然:“杨少卿有所不知。铜钱卜卦,虽便捷,终究是借助外物,沾染俗世金气,于感应天机一层,终隔一尘。
而这大衍筮法,源自上古,所用耆草乃天地灵气所钟,演算过程暗合天地之数,最能通幽明之道,测鬼神之机。
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仂以象闰。’这才是万法之根源,卜筮之正宗!非重大关头,贫道亦不轻用此法。”
言语间,林庚白竟是对这古老筮法充满了敬畏与自豪。
杨炯前世作为历史学博士,对《周易》倒也颇有研究,这大衍筮法的步骤自是熟稔于心。
见林庚白说得郑重,便也收起了玩笑之色,道:“既如此,我便试上一试,看看你这正宗之法,能算出些什么吉凶。”
当下,他寻了桥边一块较为平整干净的石板,撩起衣袍下摆,席地而坐。
林庚白也赶忙在他对面盘膝坐下,神情专注。
杨炯屏息静气,先将五十根耆草持于手中,心中默念所占之事,然后取出一根置于一旁不用,象征太极。
随后,他将剩下的四十九根耆草信手分为左右两堆,再从右边一堆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
接着,他将左边的耆草每四根一组分数,将余数夹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再以同样方式分数右边的耆草,将余数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此时左手所夹之草数,非五即九,此即为“第一变”之“仂数”。将此仂数之草置于一旁。然后将左右两堆数过之后剩余的耆草合起,再重复“分二、挂一、揲四、归奇”的过程,如此三番,称为“三变”,方能得出一爻。
一卦六爻,故需经历十八变,方能成卦。
这过程极为繁琐耗时,但杨炯做来却有条不紊,神情专注。
廊桥上人来人往,见一位华服贵公子与一个邋遢道人坐在桥边摆弄草棍,不免侧目,但见远处有彪悍亲兵守卫,也无人敢来打扰。
阳光渐短,日头渐高,将二人的影子打做一点。
林庚白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掐指默算,对杨炯熟练的演算手法似乎并不意外,反而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也不知过了多久,十八变终于完成。
杨炯看着地上最后所剩的耆草数目,心中默算爻象,依次画出。
待六爻皆成,他定睛一看,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抬头看向林庚白,悠悠道:“竟是同人卦?”
林庚白早已看清卦象,此刻抚掌大笑,声震廊桥:“哈哈哈!妙哉!妙哉!果不出贫道所料!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此卦大吉!
正应今日之局!和同于人,天下归心,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中正和谐,无往不利!就该是同人卦呀!”
林庚白欢喜得抓耳挠腮,仿佛这吉卦是他自己占得一般。
杨炯轻笑起身,自身后接过一张百两银票,塞到林庚白手中,道:“老林,托你的福,这倒是我在你这里卜得的为数不多的上上大吉之卦了!这卦金,你可要收好。”
林庚白这次倒毫不推辞,笑嘻嘻地接过银票,揣入怀中,口称:“多谢杨少卿厚赏!此卦确是大吉之兆!”
说罢,林庚白俯身,依次拾起地上代表各爻的耆草残余,取一爻,便高声诵念一爻的爻辞,声音清越,传出老远:
“上九,同人于野,无悔。虽未得志,然天下归心之势已起,无悔无咎,此乃‘国吉’!”
“九五,同人,先号啕而后笑,虽经波折,终得大成,鸾凤合者相逢于南,此乃‘女吉’!”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知进知退,不强攻坚城,以德服人,此乃‘政吉’!”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隐忍待时,不轻启战端,积蓄力量,此乃‘心吉’!”
“六二,同人于宗,吝。起初或限于宗族朋党,稍有阻碍,然无大害,此乃‘家吉’!”
“初九,同人于门,无咎。出门即遇同道,广交天下英杰,此乃‘天下吉’!”
六爻爻辞念罢,林庚白意气风发,总结道:“杨少卿请看,此卦六爻,由初爻至顶爻,由内而外,由近及远,自‘无咎’而至‘无悔’,自‘同人于门’而至‘同人于野’,正合‘王道’之精义!
先和同宗族,再结交贤才,而后政令清明,心怀天下,最终志同道合者汇聚于野,天下归心!此乃成就王业之坦途也!
大吉!大吉!”
杨炯听着林庚白的解说,再结合方才父亲杨文和那番关于“收拢天下之心”、“水到渠成”的论述,心中豁然贯通。
这“同人”之卦,确是与父亲的政治智慧不谋而合,乃是当前时局下最理想、最吉祥的预示。他心中因未能即刻登基而产生的那一丝丝遗憾和烦闷,至此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信心和明晰的方向。
当下,见日头已高,便对林庚白道:“老林,今日听得你一番高论,又得此吉卦,心中畅快!走吧,一同回府,我让厨房备些好酒好菜,你我好好叙叙……”
话音未落,却见那林庚白早已大笑着转身,步履轻快地走下廊桥,融入匆忙人群之中,只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和随风传来的朗朗歌诀:
“久否终能济,当于笑后招。大川无不利,进步上青霄。”
“杨少卿!牢记‘同人于野,亨通天下’!但行王道,莫问前程,得道者天助!贫道去也——!”
那歌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杨炯独立廊桥头,望着林庚白消失的方向,不禁轻笑摇头。
这老道,来时突兀,去时飘忽,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然而,他今日这番看似疯癫的举动和话语,尤其是这“同人”吉卦,却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杨炯心头的最后一丝迷雾。
或许,正是因为每逢重大关头,总有这“神棍”般的人物出现,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给予警示或鼓励,才让他对这冥冥之中的“天意”或“气运”多了几分莫名的信赖。
杨炯深吸一口气,雨后清凉的空气沁入心脾,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他整了整身上那件赤红色的麒麟袍,衣袖微拂,动作间竟似带起一股无形的气浪,廊桥下的流水似乎也随之轻轻荡漾了一下。
此刻的杨炯,心念通达,志气昂扬,仿佛整个天地都与他同心同德,共赴那“同人于野”之亨通。
杨炯遂振衣而行,步下廊桥。衣袂翻涌之际,桥下清波为之荡,长风骤起,云水相激,浩然之势沛然莫之能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