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4章 恩情(1 / 1)
那名叫崔得权的甲兵显得有些拘束,但在纳兰性德鼓励的目光下,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用带着浓重咸镜道口音的朝鲜语,大声讲述起来:“乡亲们,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苦出身,之前是咸镜道的猎户,咸镜道多山多林,北靠长白山和清国关外辽土,虎患猖獗,一年来因虎患而死者多达数百人,官府招募捉虎人清理虎患,却不愿出一文赏钱,便强征猎户进捉虎军中,我就是在城内交易皮货之时,被官府恶役捉进了捉虎军。”
崔得权的声音带着回忆的痛苦:“这捉虎军啊,以前是个好差事,国初之时是两班和士大夫才能当的,赏额丰厚,可到如今,大半都是我和大伙这样的白丁良人和奴隶充当,捉虎是个卖命的行当,死于虎口不说,被恶虎所伤,官府不管不顾,若是年老体衰或有伤病无法捕虎,官府就会把咱们‘遣回本土’,说好听点是遣回,实际上就是扔出去自生自灭了。”
“而且咱们捉虎人,还得受官府的压迫,上缴虎皮都要完整无拼接,稍有损坏都得受罚,大伙想想,恶虎凶狠,不用火铳弓箭等武器击杀,岂不是把自己送入虎口?可用了武器将恶虎击杀,虎皮又怎么可能完整无拼接呢?但官府不管这些,虎皮要上缴王室贵胄,王室贵胄的好恶更重要,至于咱们这些捉虎人,都是贱民出身,死了也白死!”
“除了虎皮之外,虎骨虎肉也都被官府收走,还要定期缴纳各类猎物、山货乃至布匹的赋税,入了捉虎军,冒着生命危险捉虎,朝廷给我们唯一的优待便是免杂役,可饭都快吃不起了,单单是免杂役又有什么用呢?”
崔得权叹了口气,朝着长白山方向一指:“当然,入了捉虎军也不是没有好处,可以利用捉虎的机会入深山采摘山货补贴家用,长白山的山参值钱,我们这些捉虎军,便常借着捉虎的名义悄悄越境,到长白山盗采山参以补家用,这才维持着勉强家里不饿死,被恶虎伤了有钱医治……”
“然后……就闹出了那么大的事来……我们被清军追捕,发生了冲突,我们伤了一个清军的将领,自己这边死了四个人,伤了五个,逃回了朝鲜……”崔得权满脸的愤怒之色:“但是!那一个清军军官的小伤,比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还要重要!朝廷和官府大肆搜捕,我入捉虎队后已经三四年没有回过自家的村子,可朝廷却依旧没有放过那些乡亲们,同村的村民,多半都被官府捉捕,许多乡亲……在牢中被折磨而死!”
崔得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捉虎军的弟兄,也被捉拿捕杀,我也被两边官府通缉,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后来,我混在前一批来黑龙江的移民里,隐瞒了身份,到了这黑龙江城,我怕啊,怕被查出来,送回朝鲜处死,或者在这里被当成奸细杀掉!所以……就一直藏着。”
“我就想着,反正也没活路了,不如老老实实干活,能活一天是一天!我种地比别人卖力,修路比别人勤快,就是怕事做的不好,被上面嫌弃发还朝鲜,可我没想到的事,正因为我做事勤快能干,上面反倒是注意到了我,不仅给了我赏赐,还要提拔我当个队目……”
崔得权脸上露出感激和一丝后怕:“但是……上面给我赏赐和提拔,引起了我们那个屯村一个满人领催的嫉妒,这领催是关内派来屯垦的满人,说是屯垦,实际上活都是我们干,他只要监督就好了,但他就连这监督的活都干不好,账目和工作分工都搞得一团乱麻,自然也遭到了上头的训斥。”
“一面是对我的赏赐和提拔,一面是对他的训斥,这家伙嫉妒心大起怀恨在心,又担心我威胁他领催的官位,得知我是被通缉的重犯,就跑去告密,说我是朝鲜的逃犯!是奸细!”崔得权的声音激动起来:“我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这黑龙江将军府是大清的地盘,那领催是满人,我们屯村的佐领也是满人,难道不向着自家人,却要保我这个朝鲜外邦之人?那领催告密之后,我们屯村的佐领就把我抓了起来,当时我就觉得,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掉脑袋了。”
“但我没想到,纳兰将军亲自插手此事,他查明了情况,非但没有治我的罪,反而严厉处罚了那个因为嫉妒而诬告的满人,还训斥了那不分青红皂白抓了我的佐领!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崔得权转向纳兰性德,眼中充满了崇敬,语气略显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死里逃生的时刻:“纳兰将军告诉我,穷困到肚子都填不饱,饥饿到挣扎在死亡线的人,不管做出什么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崔得权当初因为穷困,被迫违法越境采参,以至于被两国通缉,这不是我的错!错的是那些贪婪无度的王室!是那些腐败无比的两班和官员贵胄!是那不把咱们这些穷苦人当人、一味压榨盘剥,逼着我们去送命、饿死的官府和朝廷!”
这番话,让台下的朝鲜人略微有些骚动,金成柱都微微一愣,看向台上的朴世堂,终于是理解了这位两班出身的朝鲜官员,为何脸色会那般难看了,不单单是因为纳兰性德包庇通缉重犯的缘故,恐怕还是因为这些思想!
崔得权继续说着,话语之中带着哭腔:“纳兰将军还说!在黑龙江将军府,一个穷苦人,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奋斗改变命运,这非但无过,反而是值得表彰的!那个因为嫉妒而告密的满人,纳兰将军就算和他同族,但他不仅不努力做事,还耍这些阴谋诡计,纳兰将军也以他为耻!所以纳兰将军不仅不惩罚我,得知我有捉虎军当差的经历,还把我提拔当了披甲人!”
崔得权猛的转向纳兰性德,几乎是哭喊出声:“将军的恩情,还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