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代价(2 / 2)
“啊!我们的‘英雄’工程师!”沃尔科夫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沉痛,随即转向身边的人,音量陡然拔高,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匕首,“看!他果然在这里!这个精神失常的渎职者!他私自篡改了安全评估报告!就是为了……为了发泄对厂里的不满!上帝啊,他害死了多少人!快!把他弄出来!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伊万诺夫被粗暴地拖出废墟,断裂的肋骨摩擦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灭顶的剧痛。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近百条生命的废墟,月光下,扭曲的钢筋像无数指向天空的、无声控诉的枯指。沃尔科夫凑近他,肥胖的脸几乎贴到他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放心,伊利亚·彼得罗维奇,精神病院的日子……很安静。你会喜欢的。至于你的老母亲……听说她一直想去黑海边的疗养院?沃尔科夫同志会‘关照’她的养老金的。”他满意地看着伊万诺夫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如同吹灭一根风中的残烛。
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精神病院,第7病室。窗户被焊死了铁条,外面永远是灰蒙蒙的、下着细雪的天空。伊万诺夫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蜷缩在冰冷的墙角。他不再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地用指尖在结霜的窗玻璃上反复描画——画柱子,画梁,画无数细小的、密密麻麻的、正在啃噬的白蚁。护士们习以为常,偶尔会嗤笑着议论:“看,那个白蚁工程师又在画他的虫子了。”他们给他注射镇静剂,药液标签上印着模糊不清的字迹,伊万诺夫在药效的迷雾中,总疑心那上面写着“遗忘”二字。
一年后,初春的薄雪覆盖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原纺织厂的废墟上,一座簇新的、贴着光鲜白色瓷砖的“梁赞市青年文化宫”在料峭寒风中拔地而起。巨大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热烈庆祝梁赞市重点工程——青年文化宫盛大落成!”。剪彩台上,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别洛娃市长身着昂贵的紫貂皮大衣,容光焕发,胸前的勋章闪闪发亮。她身旁站着沃尔科夫,他升任了市建筑管理局副局长,腆着肚子,笑容满面,与一年前判若两人。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记者的镁光灯此起彼伏。
“……这座凝聚着我市领导集体智慧与心血的宏伟建筑,”市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广场,带着一种金属般的铿锵,“是在废墟上重生的凤凰!它象征着梁赞人民不屈不挠、建设美好家园的坚定意志!让我们永远铭记那些……为城市发展付出代价的先行者!”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就在这宏大的颂歌中,一个衣衫褴褛、头发纠结如枯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广场边缘。是伊万诺夫。他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只有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团肮脏的雪,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剪彩台上意气风发的沃尔科夫和彼得罗夫娜。他一步步向前挪动,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嗬嗬”声,像一台锈死的机器在徒劳地转动。
两个穿着崭新制服的保安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冲上来,粗暴地架住他瘦弱的胳膊,将他狠狠拖离人群。伊万诺夫没有挣扎,只是在他被拖过冰冷的大理石台阶时,一直死死盯着那崭新的、光洁的白色瓷砖墙壁。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利、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大笑,笑声压过了台上慷慨激昂的讲话,刺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白蚁!白蚁在吃墙!在吃!在吃!你们听不见吗?!咯吱……咯吱……”他疯狂地扭动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梁柱是空的!都是空的!彼得罗夫娜!沃尔科夫!你们坐在空壳子上!坐在死人骨头上!咯吱……咯吱……”
保安狠狠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伊万诺夫软软地瘫倒下去。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光鲜的瓷砖,看到了墙壁深处——那里,无数惨白细小的光点,正随着他心中那永不停歇的“咯吱”声,无声而贪婪地蔓延、啃噬。保安像拖一袋垃圾般把他扔进了医院的黑色厢式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广场上鼎沸的人声和刺眼的阳光。引擎发动,载着他驶向永恒的、雪白的寂静。
与此同时,在梁赞市另一角狭窄阴冷的地下室里,娜塔莎蜷缩在单人床上。一年前从废墟中逃出后,她因“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被开除公职,流落至此。房东老太太敲着薄薄的门板,声音刻薄:“娜塔莎!这个月的房钱!再不交,就带着你的破烂滚出去!这年头,谁还敢收留一个惹祸精?”
娜塔莎默默摸出藏在床垫下、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那是她替人缝补衣物熬了无数个通宵换来的。她打开门缝,将钱递出去。房东老太太一把抓过,手指捻了捻,撇撇嘴:“就这点?够干什么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灰尘簌簌落下。
夜深人静,窗外寒风呼啸。娜塔莎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从床底拖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盒子。里面是她用尽力气从废墟边缘扒拉出来的、染着暗褐色污迹的残片——一块印有沙俄双头鹰的瓦当,半枚扭曲的铜质门把手,还有几张焦黑的纸页,其中一张上,伊万诺夫那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控诉字迹,在煤油灯下如同泣血的烙印。她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些字迹,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铁皮盒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寒夜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只冷漠窥视的眼睛。
又一个飘雪的黄昏,伊万诺夫从精神病院溜了出来。他像一片真正的幽灵,无声地飘荡在梁赞市覆着薄雪的街道上。人们裹紧大衣匆匆走过,偶尔有人瞥见这个眼神空洞、嘴角挂着涎水的流浪汉,便厌恶地绕开,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不祥的瘟疫。他最终停在了青年文化宫那光洁的白色围墙外。雪片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破旧的衣领上,迅速融化。他佝偻着背,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光滑的瓷砖墙面。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与墙壁深处那些只有他能听见的、永不停歇的“咯吱”声对话。
一个穿着厚棉袄、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被妈妈拉着路过。孩子好奇地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这个怪人,清脆地问:“妈妈,这个老爷爷在干什么呀?”
年轻的母亲立刻紧张地捂住孩子的眼睛,用力把他拽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别看!快走!是个疯子!被鬼迷了心窍的疯子!他摸的这墙……不干净!里面有东西……”
孩子懵懂地被拖走,回头望去。雪幕中,伊万诺夫依旧固执地贴着墙壁,身体微微摇晃。他忽然抬起手,用指甲在光洁如镜的白色瓷砖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刻痕。那痕迹在雪光中显得异常刺眼。
“咯吱……”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气音,嘴角咧开一个空洞的、没有温度的笑容,对着冰冷的墙壁,也对着漫天飘落的、覆盖一切的雪,喃喃低语,“……还在吃呢。”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他单薄的衣衫,也掠过那道新鲜的刻痕,发出细微的呜咽。雪,越下越大了,温柔地、沉默地覆盖着叶卡捷琳诺斯拉夫,覆盖着崭新的文化宫,覆盖着旧日的废墟,也覆盖着雪地上那两行歪歪扭扭、通向未知黑暗的脚印。仿佛要将一切罪证、一切冤魂、一切被刻意遗忘的“咯吱”声,都深深埋进这纯净无瑕的白色之下。
只有风知道,雪层之下,那啃噬的声音从未停止。它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下一个春天,等待下一场盛宴,等待那些坐在空壳上、在雪光里举杯欢庆的人们,终将听见那来自地基深处、永无止息的、白蚁啃噬骨骸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