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李龛?李龛(2 / 2)
它不再扑腾,安静地栖在粗糙的树枝上,喉间发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被岁月磨蚀过的沙哑。
“那是天下九分,龙蛇起陆的年月。
李龛……那时还不是什么‘仙君’,只是镇仙李家那位声名不显的世子。”
乌鸦的喙轻轻开合,吐出的字句却重若千钧,“世人都道李家世子资质平庸,远不如他几位族中兄弟耀眼,行走在外,也总是一副温吞模样,逢人先带三分笑,礼数周全得近乎怯懦。”
它顿了顿,“我那时……嘿,我刚从古渡国那片瘴疠之地得了破命术的残缺传承,自以为窥得了天机一线,能拨弄他人命数,正是心比天高、眼空无物的时候。在兖州地界,听闻有个修炼‘血饲道’的邪人,名唤‘血髅老祖’,已暗中屠戮了十数万生民,以精血魂魄滋养己身,道行骇人,据说已触及‘食祟’之境。兖州本地的几个小门户吓得魂飞魄散,朝廷的镇抚司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我那时狂妄,心想若能以破命之术,撬动这老祖的命格根基,哪怕一丝,也足以让我名动天下。”
李镇静静地听着,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眼神深不见底。
李失真的魂儿在一旁也不敢再插科打诨,缩了缩脖子。
“就在兖州最大的‘聚贤楼’里——名字取得响亮,不过是鱼龙混杂的消息集散地。
我头一回见到了李龛。”
乌鸦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嘲弄,也有后来的恍然与敬畏。
“他独自坐在角落里,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色棉袍,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山河志异》读得津津有味,桌上就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旁边几桌的江湖术士、散修旁门,高谈阔论,唾沫横飞,讨论着如何对付血髅老祖,或是如何从这场祸事里捞些好处。有人说到激动处,拍桌喝骂朝廷无能,李家远在中州装聋作哑。”
“李龛呢?他仿佛全然没听见,读到有趣处,还会微微翘起嘴角。
有人注意到他这副格格不入的书呆子相,便拿话刺他,问他是不是也想来斩妖除魔。你猜他如何?”
乌鸦看向李镇。
李镇摇了摇头。
“他放下书,拱了拱手,笑得有些腼腆,说:‘诸位兄台见笑,在下只是游历至此,见识浅薄,这等大事,不敢妄言。’态度谦卑得近乎卑微。那人愈发得意,嘲弄了几句‘书生误国’之类的话。李龛也不恼,重新拿起书,还客气地请小二给那人的酒壶续了些热水,说是‘兄台火气旺,饮些温热的对身体好’。满堂哄笑。”
乌鸦叹了口气:“我当时也在楼上冷眼看着,心中鄙夷,想那镇仙李家果然一代不如一代,这等传人,简直是丢尽了八门魁首的脸面。
我那时……咳,自视甚高,虽修的是被视作歪门邪道的破命术,却觉得比这些庸碌之辈强出百倍。
我盯上了血髅老祖,暗中以秘法推演其命格节点,发现其命数虽凶厉滔天,却与兖州地脉一处古战场遗迹隐隐相连,借那冲天怨煞巩固自身。若要破其势,需先扰其与地脉的勾连。”
“我开始了自己的谋划。破命术虽能窥测乃至影响命数,但施术者自身也极易遭反噬,尤其是对付道行远高于自己的目标。我小心翼翼地布设,试图在那古战场遗迹处,埋下一枚‘逆命钉’。就在最关键的那晚,月黑风高,我潜入遗迹核心,刚找到地脉煞气涌动的泉眼……”
乌鸦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悸动,那是时隔多年仍会后怕的情绪。“我被人发现了。不是血髅老祖的人,而是三个穿着镇抚司服饰的修士!
他们显然早有埋伏,为首的一个,面容阴鸷,道行赫然是‘定府境’的‘五脏仙’层次!后来我才知道,镇抚司里有人早就投靠了血髅老祖,我那点暗中动作,自以为隐秘,实则早已落在对方眼中。
他们将计就计,要拿我这个不知死活的‘破命师’祭旗,既能灭口,又能用我的魂魄血肉加固那处地脉节点。”
“那一战……说是战斗,不如说是逃杀。我的破命术对这等正面搏杀助力有限,自身道行不过刚入定府五脏仙门槛,远不是那三人联手之敌。几个照面,我便受了重创,五脏如焚,逃到遗迹边缘一处断崖,已是绝路。”
乌鸦闭上了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的悬崖和追兵手中闪烁的寒光。“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甚至想拼着魂飞魄散发动最后的同归于尽的禁术时,一个声音从旁边黑漆漆的乱石堆里响了起来,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含糊:‘几位官爷,这大半夜的,在这荒郊野岭练把式呢?’”
李镇眉峰微动。
“那三个镇抚司的修士大惊,他们竟全然没察觉附近有人!火光举过去,只见乱石堆里,那个在聚贤楼被嘲笑的‘书生’李龛,正揉着眼睛坐起来,肩上还沾着草屑,一副睡懵了的模样。阴鸷修士厉声喝问他是谁,在此作甚。李龛打了个哈欠,指着旁边一块平坦点的大石说:‘看书看累了,借此地歇歇脚,不想睡过了头。’他手里,果然还攥着那本《山河志异》。”
“那阴鸷修士哪里肯信,眼神一狠,便示意手下连他一块杀了灭口。一把淬毒的飞剑,直取李龛咽喉!”乌鸦的声音压低了,“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李龛似乎被吓得‘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向后一仰,手里的书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飞剑的剑身上。那本看似普通的书,砸中飞剑的瞬间,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隐约有极淡的金光一闪而逝。那柄势头凶猛的飞剑,就像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发出一声哀鸣,当场寸寸断裂,变成几块凡铁掉在地上。”
“场中瞬间死寂。那阴鸷修士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李龛却慌忙爬过去捡起书,心疼地拍打着封面沾的灰,嘴里念叨:‘这书是孤本,可别摔坏了……官爷,你这剑……质量不太行啊?’”
乌鸦说到这儿,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剩感慨。“那阴鸷修士知道遇到了硬茬,脸色变幻,竟拱手道:‘阁下究竟何人?镇抚司在此办案,缉拿邪道破命师,还请行个方便。’
他试图用朝廷的牌子压人。李龛这才好像注意到浑身是血、靠在崖边的我,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三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为难’。”
“他说:‘原来官爷是在办案。不过……’他指了指我,
‘这位兄台,方才我虽半睡半醒,却也恍惚听见,几位似乎提到了‘血髅老祖’、‘祭旗’?莫非官爷办的案,和那位屠了十几万兖州百姓的老祖是一伙的?’”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撕破脸了。阴鸷修士暴喝动手,三人不再保留,使出杀招。而我至今记得李龛那时的眼神。”乌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栗,
“他脸上那温吞、腼腆乃至有点懦弱的笑容,像潮水一样褪得干干净净。没有杀气,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淡漠。”
“他甚至没有移动位置。只是拿着那本书,随手一挥。书页翻动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色符文流淌而出。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修士,忽然僵住,他身上刚刚升腾起的护体罡气、手中捏着的雷法符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连同他修炼多年的道行根基一起,消散得无影无踪,变成一个脸色惨白、站立不稳的普通人。
第二个修士祭出一面黑幡,鬼哭狼嚎,李龛只是对着那黑幡吹了口气,幡面上狰狞的恶鬼头像冰雪般消融,反噬之力让那修士抱头惨嚎。为首的阴鸷修士最是果决,见势不妙,化作一道血光就要遁走。李龛用书脊,对着那血光遥遥一点。”
“血光溃散,阴鸷修士从半空跌落,七窍流血,周身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嘶声问:‘你……你究竟是谁?!这是什么道法?!’”
“李龛重新拿起书,拍了拍,又恢复了些许之前那种温和书卷气,但说出的话,却让那修士如坠冰窟。他说:‘镇仙李家,李龛。至于道法……’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山河志异》,‘不过是读了些书,懂得些镇封之理罢了。你五脏炼得驳杂,煞气缠魂,今日废你道基,是救你,免得他日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镇仙李家!李龛!”乌鸦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激动,“那阴鸷修士听到这名号,竟直接吓得昏死过去。而我也……我终于明白,为何聚贤楼上他那般模样。不是怯懦,是根本不屑。蛟龙行于浅滩,懒得理会鱼虾的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