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深宫弃子 巷陌余生(2 / 2)
他胸腔里的气息一寸寸收缩,甲胄里的汗像刀刮。那震惊与惶惧混在一起,他重重叩首,声音低得几乎破碎:“皇上恕罪!臣言语有失!二公主年幼,与此事断无关联!请皇上收回成命!”
王安手中的笔顿住,却不敢抬头,只能将那未干的墨护在掌心,等皇命再落。
神宗缓缓转身,衣袍摩擦声在寂静的殿内蔓延。
他的面色并无怒色,唯有一层灰白的疲倦像尘覆在脸上,低头看着岳振霆,语气淡得如灰烬:“起来吧。说和她有关的人是你,说和她无关的人还是你。卿非要将之与小儿嬉闹牵扯进这桩案子里,徒增纷扰。”
他步近案前,手掌撑在那裂痕未合的紫檀木上,声音极缓,却带着压不住的寒意:“王妃失踪一事,朕已命大理寺彻查蓟州案发现场。你却仅凭市井传言便闯宫攀咬宫中,如今,朕用朕的女儿了结此事。卿,可满意?”
岳振霆的指节在地砖上紧扣,盔缝里的呼吸声沉重。那句“满意”二字如钉子打进耳中,他的头低得更深,汗顺着颈甲滴下。
神宗垂眼,继续道:“不管有没有关系,自今日起,不许再提此事。朝堂需将,边防需人。家国疆土,仍仰仗将军。今日之事,就当朕给卿的赔礼。”
那语气看似平缓,实则锋口更深。他挥手,袖角划过空气,带出一阵淡风:“退下吧。朕乏了。”
岳振霆的喉头像被钳住,胸腔里积满未出的声。他深吸一口气,手按甲扣,低头抱拳:“臣领旨。”
那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转身,甲叶间的铁环相击,发出低沉的铿锵,像是每一步都踏在石骨上。步出殿门的那刻,气流涌动,帘角掠过他肩。
就在那瞬间,神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调不高,却清晰得如刃划石:“北郡封地,空置已久。是时候,就藩去了。”
岳振霆脚下微顿,脊背的线条一寸寸绷直,肩甲反着光。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只是加重脚步,大步踏出殿外。
回廊风势更硬,春寒挟尘,卷过明瓦。离京,就意味着远离权力,也意味着这桩案子在天子旨意之下,已被封死。
殿中重归寂静,唯有地龙的气声在铜管中低鸣。神宗缓缓坐回御椅,抬手掐按眉心,那眉骨下的青筋轻跳。怒意早散,只余刺骨的疲惫。
殿外传来环佩撞声与急促的步履。郑贵妃闯入时,罗裙未整,珠泪横溢,她未及行礼便扑向御案前,双手撑案,指尖按入湿漉的茶痕。
“皇上!您把云和怎么了?她还小,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要逐出宫去?皇上……”
神宗抬眼,看着她那慌乱的脸,眼中混着泪光与惊惧。他微勾手指,示意靠前。
郑贵妃俯身,他伸手将她的手拉至身边,让她坐下,气息低沉而近:“今日若非云和替你挡了这一箭,被逐的就不止她。岳振霆疯了,口无遮拦,若真让清流借机起风,你与常洵必将被推入死局。”
他握紧她的手,那手冰冷,他拇指轻抚其背,语气稍缓:“放心,云和出宫,只是权宜。朕已命尚宫局暗中安排,由姜司珍护送她去郊外别院暂住,衣食无忧。待,风头过去……再说。”
话音落下,郑贵妃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新的惊骇却已汹涌而上,将原本属于母亲的悲痛冲刷得支离破碎。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急促的、被硬生生掐断的抽气声。
殿侧阴影里,王安仍抱着那卷明黄的诏书,站得笔直。那绢帛在灯下泛出微光,烫手的温度从掌心一路烧到骨髓。
七岁公主的未来,北郡王的愤懑,贵妃的眼泪,皇帝的疲惫与算计……都浓缩在这轻飘飘又重如山岳的一纸诏书中。
殿外,晓寒未散,春风浸骨。
老王头收回悠远的目光,炭盆里的火已弱了些,他拿起铁钳,慢慢拨弄着,让暗红的炭芯重新亮起。
“后来呢?”婆婆的声音干涩,仿佛被旧烟呛过,目光死死盯着他,“云和公主……就是星儿?”
老王头沉默良久,眼神在昏暗火光中缓缓收紧。
他摇了摇头,又极轻地颔首,那动作间的犹豫比言语更沉重。声音低而沙哑:“那道旨意,是奴才亲手所拟。云和公主出宫那日,天色昏沉,姜司珍带着她,只背了一个小包袱……”
他停了停,嗓音微滞:“再后来,官驿传来消息,说是在途中……遭遇了山匪,车辙断在山口,行李散在沟里,只寻找到姜司珍的尸身,却没有公主的踪迹。那时候谁都以为……是没了。”
“宫中随以病逝昭告了天下,就连那郡王,也只当她是被贬为庶民,不肯信这‘病逝’的死讯,可娘娘无法接受,便派了十多个内侍外出寻找。”
老王头喉结滚了滚,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膝上的旧棉袍,火光在他浑浊的眼珠里晃,皱纹间的暗影一层叠一层,像压不尽的旧灰。
他抬眼看向榻上昏睡的南星。那颈后的淡粉梅花印记在火光里一明一灭,皮肤的呼吸细微起伏,像被夜色包裹的烙痕。
“直到三年前,梃击皇子的事。老奴奉命出宫,协访调查,我才在巷子里遇到了,她耳后露出的胎记,形色未改。那一刻,老奴就知道……云和公主,也许从未真正‘失踪’。”
他低声道,嗓音几近耳语:“那年湖水里沉下的,恐怕不只是两条命。还有……天家的血脉,和一场延续了十几年的祸事。”
屋中无人出声,唯有睿睿的脚步声伴随着炭火轻噼,火舌跃起,偶尔崩出细响。
婆婆张着嘴,神色灰败,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
张云佐神情凝重,眉峰拧成一道深痕,手背不自觉绷紧;姨娘捂着嘴,泪水从指缝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暗湿;周氏侧身而坐,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被火光吞没。
昏睡的南星睫毛剧烈颤动,呼吸乱作一团,像被无形的冷风推入梦底。
梦里的山道被风刮得碎响,马嘶声与车轮声远去,水光翻卷,那股冰冷的湖气仿佛又攀上皮肤,那是旧梦回潮,也是命运在春夜里的回声。
屋角的木架发出细微的“咯”声,像旧木被冷气逼紧。睿睿靠近门边,似被那声惊到,侧耳倾听,窗外隐约传来细碎窸窣。
他转头要说话,却见老王头正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止声的意味。屋里又静,只剩炭芯暗红,光影在墙上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