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真心(2 / 2)
短暂的自由只能维持片刻,回到家中,她又是困顿于四方天空的断翅之鸟。
可这回却不同。
或是隔日,或是三五天,院外不时有小玩意儿送进来,搁在她的窗外。
末尾署名曲思行。
今日是上好的颜大师字帖,明儿是一方好墨。
都是贵重却不显眼,又能与她聊作慰藉的东西。
她心下狐疑,深知大哥是个直肠子,绝对没有这般好品味,于是忍不住探查起来。
终于有一日,被她逮着送东西的人,原来是她院里新买来的丫鬟。
那丫鬟在逼问下,仍吞吞吐吐,最后涨红着脸说,“公子嘱咐我,不能随意告诉旁人。因为姑娘的清誉贵如珍宝,他想让你在内宅能舒坦一些,却又不能让你为难,所以才假借少爷之名。这样一来,既不会有旁人为难你,你自个儿也不必日日将这点好处悬于心上。”
“他想你好,是想你真的好,并不是要你记他的好。”
小丫头磕磕绊绊表达着,词不达意。
可清懿何等玲珑,早便猜到是谁。
她心中忽喜忽悲,默了良久才道:“我明白。他待我好,却不愿教我知道。怕也觉得,若得了我的欢喜,也是一种负担。”
她这话没有自怨自艾的情绪,正如看透了事物本质的人,对于表层的情感,也就没甚么好留恋的。
于是,她让小丫鬟把东西退了回去,又道:“多谢袁公子的赏识,我知他惜才之心。可惜……”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再擡眸,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可惜,我对他的心,并不清白。故而,我不能同他做知交好友,请你将话转告给他。能得知世上有一人,懂我的志向,怜我的遭遇,已是平生之幸。如此,便已足够了。”
小丫头犹豫着,到底还是捧着东西传话去了。
自那之后许久,都不曾再有东西送来。
看着窗前梨花满树,清懿想,这样结束也很好,斩断那一缕不可能的妄想,也是好的。
直到有一回,她去亭离寺为娘亲祈福。
幕天席地间,她放飞那盏孔明灯,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俗话,此刻若诚心许愿,或许能愿望成真。
闭上眼的那一刻,其实她还没有想好愿望是甚么,脑子乱糟糟的,于是随意默念:想看到一轮最皎洁的月亮。
再睁眼,往空中一瞧,结果乌云蔽月,灰蒙蒙一片。
清懿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嘟囔道:“果然是骗人的,哪有甚么皎洁的月亮?”
正垂着头,忽然又有一盏孔明灯徐徐升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笑着说:“我许愿,某人能笑口常开,每天都能看见又圆又胖的月亮。”
清懿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在未来很久的某一刻得到印证。
那时,他画了一副又大又圆的月亮,送来与她,坦然道:“挂在卧房床头,每天都能看到。”
不过,现下的清懿倒不清楚他的无赖还愿法。
她只是猛地一回头,然后怔住。
不知何时,身后的小丫鬟没了踪影,四周无人。
只余那人如芝兰玉树,正负手而立,笑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的心短暂地失控。
片刻后,她复又冷静下来,躬身行礼道:“上回,想必丫鬟已同您说清楚了。我这个人向来如此,喜欢没法装不喜欢,不喜欢也讨好不来。袁公子光风霁月,心中磊落,我却不能同等待您,势必索求更多。你既能体贴女儿家的难处,自然能晓得我的道理。”
“对猫儿狗儿施舍的怜悯,倘或施舍给我,不过教我有片刻温暖,却不能聊慰终生。故而,我不如不要,孑然一身,没有挂碍才好。”
夜色朦胧,只余孔明灯留下的熹微亮光。
那人看了她许久,才缓缓道:“倘或我不磊落呢?”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清懿愣住。
他看向夜色掩映下,只余浅浅峰形的亭离山。
“你从头至尾就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待你好,却不告诉你,是为你有退路。”他的声音伴随山风裹挟的穿林打叶声,略显寂静,“我待你好,是我心之所愿。可我却不能因为我这份一厢情愿的恩情,诱导你错认自己的喜欢。”
“你可以因着一个人与你性情相投喜欢他,也可以因他的相貌、他的才华甚至他的风趣喜欢他。却绝不能是因为对你好。”他说这话时,神情竟有几分郑重,“你长在闺阁,善良单纯,有人待你好,你便轻易感动,觉得那是喜欢。可真正的喜欢是灵魂吸引,互为知己,而不是廉价的好。”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要你知恩图报。倘或有一日,你遇着真心喜欢的男子,又愧于我的恩情,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说完,清懿难得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去消化。
她从未品尝过所谓感情的滋味,这一刻,她竟无师自通地知道,有人的爱,是温柔妥帖,事事周全的爱。
“你说……你不磊落……”清懿故作镇定,擡头问,“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他不避不让,同样直视着她,“我心里有你的意思。”
这记直球打得她猝不及防。
那人一撩袍角,席地而坐,然后仰头看她,拍干净身旁的草地,笑道:“站这么久,累不累?过来坐。”
清懿顺从地在他旁边坐下。
他望着月亮,揶揄道:“自你同我递话后,我三天没睡好。”
清懿没忍住,轻笑出声,“倒不曾想我有这等魅力?竟教游遍芳丛的袁公子也有今天?”
“游遍芳丛?”他有些匪夷所思,“我的名声到底被败坏成甚么了?”
“约莫是半个女学排队嫁你的程度。”
“阿弥陀佛,不能因为一副好皮囊,便污人清白啊。我也是好人家的干净郎君啊。”袁兆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果然将清懿逗得捂着嘴笑,“那你怎么还敢对我这个花丛浪子托付心事?”
清懿笑得满脸通红,想了想,才认真道:“因为,一个身居高位,却能心怀天下的人,到底有几分君子气度在。”
闻得此言,袁兆也收起了逗趣的心思,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月亮,目光寂静。
“大武朝既是我的国,亦是我的家。如今它已有病灶入体,沉疴难愈。我师从颜泓礼,虽承了习画的名头,他却授我仁义礼,教我体会众生疾苦。我曾在他病逝前,立誓还武朝一个清明,再去考虑成家之事。”他顿了顿,“而你,是一个意外。”
“我虽出身高门,可在周旋于权贵之间时,也需步步小心。”他目光幽深,“他们能接受一个闲云野鹤般的小侯爷,却不能接受有入仕之心的权贵。更何况,我和他们从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清懿没想到他会将这些心底的隐密,对她和盘托出。
朗月清风下,恍然间,她好像窥见这人内心的一丝缝隙。
她难得鼓起勇气,有些忐忑道:“我虽为女子,倘或你不嫌弃,我也能用心学些有用的,做你的助力?”
袁兆笑了笑,朦胧夜色里,他神情柔和地不可思议,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良久,他却道:“我不想你踏进这滩浑水。”
没有睡好的那三天夜里,他计划了太多的未来。
他这个人,一向谋定而后动。
他考虑如何突破门第之别,如何说服说服父母,说服不了就用手段威胁他们不得不服。总之,他将一切都算好,才来放这这盏孔明灯。
可当孔明灯灯缓缓升起,他看到那姑娘闭着眼,侧脸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
一颗心,蓦然柔软。
没来由的,他踌躇了。
有百分之一胜算的事,他便敢孤注一掷。
可现下,他却觉得没有十之二十的把握,他不敢带这个姑娘进那个水深火热的家。
像是知道他的犹豫,清懿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只听她道:“我不怕。”
“只要你心似我心,前路有甚么我都不怕。”
少女的坐姿还是刻在骨子里难改的端庄,此刻在夜风吹拂下,显得伶仃单薄。
一件外衣披上她的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袁兆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除了月亮,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心迹。
良久,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答应你。”
“那些永堕阿鼻地狱的誓都太俗,不起这样的誓。”
清懿笑问:“那起甚么?”
袁兆看向她:“我若死了,反倒要我所爱之人心生愧疚,算不清是惩罚谁的了。”
“倘或有一日,我负你,我便为你求生生世世的和乐,每一世,我都孤独守你到老,教我永生永世爱而不得,心死成灰。”
有一瞬间的怔松,清懿代入这条誓言,只觉悲伤难抑。
徐徐清风拂面,有人轻柔拥住她。
那是一个青涩的,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拥抱。
那个所谓游历芳丛的浪子,此刻连手脚都僵硬着,声音虽故作镇定,刻意调整的呼吸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我有一桩公事,要出京处置。大约三月之久,三个月后……”他语气温和道,“等我回来和你说。”
清懿轻轻点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外袍,“我等你。”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温柔,月亮欲为媒,乌云层层散开,露出皎洁的底色。
一切都像是好兆头。
可没有人知道,仅仅三月之期,每个人的命途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那晚的月光如最纯净的赤子之心。
那夜的风,见证他们的誓言。
于是在隔世后的时光里,当有微风扫过裙摆,清懿看着袁兆随意坐在地上的身影。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亭离寺的那个夜晚。
即便世事变迁,茫茫岁月掩盖了无数泪水与疼痛,
他对着孔明灯起誓时,是捧出一颗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姐姐也是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慢慢变成无所不能的“姐姐”。
码字时的bg是梅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