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1章 遗策煌煌辉九域,忠魂熠熠伴江浮(1 / 2)
卷首语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燃至夜深。帝萧桓指尖拈着半块凉透之糕饼,目光凝于案上残砚。此砚,边角崩缺,砚池内墨渍半凝,乃谢渊旧物也。十年前,谢渊谪迁西南,唯携此粗陶茶具与斯砚。临终之际,托人送归者,除一扎束之紧实奏折,即为此砚。砚底刻 “以民为镜” 四字,经岁月摩挲,光亮夺目,却刺痛萧桓双眸。
殿外梆子,敲过三更。值夜太监,蹑足添油,见御座上身影微动,赶忙垂首而退。萧桓起身,行至书架。第三层格内,谢渊奏疏抄本罗列整齐。最上者,乃《漕运利弊疏》,封皮翻卷起毛,首页朱批 “空谈误国”,乃帝当年亲书。彼时,帝初亲政,为魏党谗言所蔽,常觉谢渊谏言犀利,动辄以 “苛责” 斥之。今再读疏中 “瓜洲闸需设互约,汛季粮船优先” 之语,方悟字字皆为救民良策。
谢渊,江南士人,以《论农桑》策论入仕,尝言 “漕舟所载,非独粮米,实乃天下百姓生计”。自翰林院编修,累迁至兵部尚书、太保等职。十年间,弹劾贪腐官员三十余人,其中不乏皇亲国戚。最甚者,为劾魏党党羽挪用河工银,于宫门前长跪三日三夜。雨水淋透官袍,然始终高举染血账本。萧桓犹记当日,掀开御座帘幕,所见乃一张冻至发紫之脸,与一双怒火灼灼之目,谢渊高呼:“陛下,河工银乃百姓命脉,臣绝不容其流入奸佞之囊!”
未几,魏党覆灭,萧桓欲召谢渊还京,却闻其于西南烟瘴之地染病。所遣御医,日夜兼程,终迟一步,仅带回那捆奏折与遗言:“臣死不足惜,唯愿陛下以民为本,勿信奸佞。” 时,漕运大乱已半年,江南米价飙升,西北边情危急,朝堂之上,大臣各执一词,竟无一人能出良策。萧桓抱此奏折,于御书房痛哭一夜,直至见《漕运互约》草稿,方如获救命稻草。
谢渊遗策屡救大吴于危难。依《盐池典籍》,厘清灵州地界;凭《边防策》,稳固西北防线;用《科举新则》,肃清科场舞弊。萧桓伸手轻抚奏疏墨迹,仿若仍感笔锋劲道。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案上《谢公遗策》编纂目录。蒙傲所呈军报言,西北边防稳固,鞑靼已退军三百里;江澈书信称,江南水渠修缮竣工,今年夏汛可保无虞。此皆谢渊昔日之愿,今已一一得偿。然能面称 “陛下圣明” 之人,却再不复返。
烛火 “噼啪”,爆出灯花。萧桓转身,归至御案,提笔于宣纸书 “思贤” 二字。墨迹未干,殿外传来早朝钟声,东方渐泛鱼肚白。帝将写就之字纸,压于砚台之下,目光扫过案上急报:江南漕船已过瓜洲,西北粮草顺利运抵,河南赈灾粮款亦已发放到户。见此,帝紧绷之肩背稍缓,轻声曰:“谢公,朕遵汝言,守住此江山矣。” 晨光之中,砚底 “以民为镜” 四字,正透温暖之光。
议事堂前烛影悠,忠魂隔世共谁酬。
昔时若纳孤臣计,岂待今辰叹寂廖。
遗策煌煌辉九域,忠魂熠熠伴江浮。
今逢盛景君应晓,未负当年血与忧。
春汛刚过,御书房内的漕运奏报已堆成半尺高的小山。萧桓指尖抚过“江南漕船滞留瓜洲,米价三日陡涨三成”的奏报字句,指腹碾着泛黄的麻纸,眉头拧成了死结。阶下户部右侍郎方泽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官袍领口,这位分管漕运的从二品官员躬身时袍角扫过金砖地面,声音发紧:“臣已调水师昼夜疏淤,但瓜洲闸官持旧制阻船,漕帮又不肯退让,双方僵持三日,粮船寸步未动。”
“旧制?旧制能当饭吃?”萧桓猛地拍案,案上的奏报纸页纷飞,“金陵城已有百姓在粮店外饿晕,你们还在谈旧制!”吏部尚书沈敬之连忙上前半步,银须微颤:“陛下息怒,可暂派钦差前往统筹,先解燃眉之急。”兵部尚书秦昭却摇头,甲片相撞轻响:“钦差从京城至瓜洲需十日路程,恐误了春粮入仓的时节。”大臣们各执一词,议事声渐渐盖过了烛花爆裂的轻响。
萧桓猛地抬手止声,指节叩着案角凝干的墨迹,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谢渊在日,凡事皆有章法,断不会教漕运乱成这般模样。”他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诸臣,“当年他巡漕归来,亲拟《漕运互约》刻在瓜洲闸旁的石碑上——闸官管调度、漕帮管运输,遇汛则‘先卸粮后论责’,何来今日推诿扯皮?”
浙江布政使秦仲突然出列,这位刚从江南述职归来的从二品官员袍角还带着水乡的潮气,他拱手时声音带着笃定:“陛下所言极是。谢公当年在江南,曾亲赴瓜洲闸调解争执,那《漕运互约》的抄本臣府中仍妥善保存,其中‘汛季粮船优先’的条款白纸黑字,可即刻快马传往瓜洲。”
萧桓当即准奏,看着秦仲匆匆退去的身影,弯腰捡起散落的漕运图。图上瓜洲渡口的红色标记,与谢渊当年手绘的《漕运要隘图》分毫不差。他指尖抚过图边“以民为本,弃虚礼重实效”的朱批,那是谢渊当年冒雪呈递此图时,自己仓促写下的字迹,如今再看,竟比墨色更刺目。“谢公,”他低声叹道,“朕又要借你的法子,来补当年的疏漏了。”
漕运的事刚有眉目,陕西盐池的血案奏报便随着沙尘送进了宫。陕西按察使董闻的奏报写得字字惊心:“灵州盐池,军户与盐户因地界械斗,刀棍相向,已死伤三人。”这位正三品的按察使虽将涉案人犯尽数收押,却对着案头七份版本各异的地契束手无策,连奏报的字迹都带着迟疑。
“七份地契,为何辨不出真伪?”萧桓将奏报拍在御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户部尚书周霖连忙翻开随身的账册,这位正二品的财政主官指尖划过泛黄的账页:“灵州盐池曾被魏党霸占十年,地契被篡改多次,连税册都有涂改痕迹。臣已让户部主事连夜核对,三日来仍无定论。”刑部尚书郑衡也上前一步:“魏党旧部在当地盘根错节,若强行定案,恐引发民变。”
议事陷入僵局,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脆响。萧桓靠在御座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龙纹雕饰,喟然长叹,语气里的怅惘像浸了水的棉絮:“若谢渊在此,以他的缜密,此事处置得宜,何至于此?”他闭上眼,便想起谢渊当年查盐政时的模样——随身带着罗盘与笔墨,遇着地界争议,便以“地契、税册、老人口供、实地丈量”四证核验,从无半分差错。
户部郎中王砚突然上前,这位因守护魏党贪腐账册而获提拔的正五品官员躬身道:“陛下,谢公当年编过《盐池典籍》,收录了灵州盐池自开国以来的地界图。臣已派人去内阁典籍库调取,其中还有他亲绘的界桩标记,以盐池旁的‘双石峰’为参照,绝难篡改。”萧桓眼中猛地亮起光,当即拍案:“即刻送图至灵州,依谢公标记定界!涉案者无论军民,一律依法处置,不必姑息!”
王砚退下后,周霖望着御案上的《盐课新则》,轻声叹道:“谢公当年整理典籍时,常说‘政无小事,唯细能成’。如今想来,字字皆是至理。”萧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正落在那本蓝布封皮的典籍上,封皮边角被翻得发毛,却透着比金银更安稳的温度——那是谢渊用半生心血,为苍生筑起的屏障。
西北急报送到时,御书房的烛火已燃过半。大将军蒙傲掀帘而入,银甲上的沙尘簌簌落在金砖上,这位正一品的军事首脑单膝跪地,手中的军牌还带着贺兰山的寒气:“陛下,鞑靼集结三万骑兵于贺兰山南麓,似有犯边之意。臣已调西北参将赵烈率部戒备,但粮草转运尚需朝廷统筹。”
“粮草可够支撑一月?”萧桓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兵部左侍郎邵峰躬身答道:“京营粮草需十日方能运抵西北,赵将军所部现存粮草仅够半月。若鞑靼趁夜突袭,恐有断粮之险。”户部左侍郎秦焕眉头拧成川字:“江南春粮刚起运,若强行抽调,恐误了沿途府县的赈灾,民怨难平。”
边情如火,民生似天,两难的困局压得人喘不过气。萧桓来回踱步,龙靴踏在地面的声响在殿内回荡,他突然停在墙边的边防图前,指尖戳着大同的位置,对众臣道:“谢渊在时,素有急智,总能切中要害,此事断不会拖至今日这般地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年鞑靼犯大同,他以‘军粮互调’之法,让周边卫所粮草就近支援,三日便解了围城之困,哪像今日这般束手无策!”
蒙傲眼中闪过赞许的光,沉声应道:“陛下所言,正是谢公当年治军的精髓。他还在西北设了‘粮草中转堡’,储备应急军粮。臣已派人核查,其中三座堡寨仍有存粮,虽不足三万石,却能支撑到京粮抵达。”秦昭也上前一步:“臣可即刻下旨,让陕西布政使柳恒协调地方驿马,日夜护送粮草至前线,绝不让将士断粮。”
军报与调令一同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后,萧桓留蒙傲在御书房小坐。他指着案上那本《边防策》,封皮上“谢渊”二字的墨迹已有些淡,却依旧风骨凛然:“当年朕嫌他‘小题大做’,说设这些中转堡是‘耗银费力’,不愿准奏。如今才知,他每一步都在为江山铺路,倒是朕,鼠目寸光了。”蒙傲起身拱手,声音铿锵:“陛下今日醒悟,力行谢公之法,便是对他最好的告慰。臣等必守好这西北国门,不负他与陛下的托付。”
春闱放榜前夕,礼科给事中叶恒的弹劾奏报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朝堂。这位正七品的监察官手持两份字迹雷同的试卷,跪在丹陛之下:“陛下,臣查出三名举子舞弊,其试卷与考官朱卷字句不差,且皆为勋贵子弟!”礼部尚书吴鼎脸色惨白如纸,这位正二品的礼仪主官瘫跪在地,声音发颤:“是臣督查不严,请陛下降罪!”
“降罪?”萧桓将试卷摔在吴鼎面前,纸页擦过他的脸颊,“朕推行选贤令数年,要的是寒门士子有出头之日,不是让勋贵子弟用舞弊手段垄断功名!”吏部右侍郎陆文渊上前道:“臣建议即刻暂停放榜,重新组织阅卷,但需另选清正考官,避免牵连。”可新考官的人选刚一提及,大臣们便分为两派,争论再起。
萧桓揉着发胀的眉心,殿外的春雷声隐隐传来,像极了当年谢渊在朝堂上的疾呼。他怅然长叹:“谢渊在日,此事断不会如此。他当年主持秋闱,首创‘糊名誊录’之法——考卷糊去姓名,由书吏重新誊写,考官与举子互不见面,舞弊者根本无从下手。”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谢渊为杖责舞弊的勋贵子弟,与满朝权贵争执,袍袖翻飞间,字字都是“科考公平”。
礼部左侍郎贺安突然出列,这位分管科考的从二品官员拱手道:“陛下,谢公当年的《科举新则》仍在,其中‘三查制度’——查笔迹、查籍贯、查师承,可即刻启用。臣愿牵头重新阅卷,联合都察院御史全程监督,确保无一丝错漏。”叶恒也抬头道:“臣可带人核查三名举子的行踪,防止串供,还科考一个清白。”
放榜延期的告示贴在城门口时,百姓虽有议论,却因朝廷的坦荡态度渐渐安心。萧桓在御书房批阅重阅的试卷,一份题为《论农为本》的策论让他停了笔——字迹虽稚拙,却字字恳切,针砭时弊直击要害。他想起谢渊当年举荐自己时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份字字泣血的策论,让寒门出身的陆文渊得以入仕。正是这份不拘出身的眼光,才让大吴的朝堂,有了今日的生机。
工科给事中程昱从江南归来时,浑身带着泥水的腥气。这位正七品的工程监察官将一块灰褐色的石料摔在御案上,石块碎裂,沙砾簌簌落下:“陛下,江南水渠部分堤岸偷工减料,石料掺沙过半,若夏汛来临,必然溃堤!工部主事陶芷已将监工收押,但后续修缮需尽快动工,迟则生变。”
工部尚书冯衍气得浑身发抖,这位务实的正二品官员指着石料怒斥:“臣推行谢公‘工程三验法’——开工验料、中途验工、竣工验质,竟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他递上修缮方案,“需抽调三万工匠,耗时两月方能加固,所需银钱约五十万两。”户部尚书周霖面露难色:“盐课收入刚拨给西北边防,国库暂缺,恐难支撑。”
“银钱可缓,民心不可缓!”萧桓盯着那块掺沙的石料,指腹磨过粗糙的石面,谢渊当年在狱中写的《河工痛陈疏》突然浮现在眼前——“河工银是百姓的命钱,掺沙筑堤,与杀人无异!”字字泣血,仿佛还带着狱中油灯的昏黄。他一拳砸在案上,御案震颤:“谢渊在日,此事断不会如此!他当年亲赴工地验料,用‘滴水试石’之法,掺沙石料一验便知,哪容得这些蛀虫如此猖獗!”
工部郎中江澈出列,这位因治水有功被破格提拔的正五品官员拱手道:“陛下,臣有一策。可调用魏党遗留的建材——当年他们搜刮的金砖、木料堆积如山,如今正好用来修堤;再发动地方富户捐输,朝廷以‘功德碑’嘉奖,既能节省银钱,又能加快工期。此法,正是沿用谢公当年修苏州水渠的旧例。”
修缮工程启动那日,程昱送来江澈的书信,信中说江南百姓听闻是按谢公之法修堤,纷纷自带工具前来帮忙,连白发老者都在工地上烧水煮茶。萧桓将信放在《江南河工疏》旁,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当年他被魏党谗言蒙蔽,驳回了谢渊修堤的请求;如今用他的法子救民于危难,这迟来的醒悟,终究是对苍生有了交代。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像是在为忠魂洗去冤尘。
左都御史虞谦的弹劾奏报堆在御案上,足有半尺高。这位以“铁面无私”闻名的正三品监察首脑躬身道:“陛下,臣暗访半年,查处贪腐官员十二人,上至知府,下至县令,皆与魏党余孽有牵连。他们以‘孝敬’为名贪墨赋税,百姓怨声载道。”他递上供词,“这是他们的认罪书,桩桩件件,皆有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