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一次清晨(1 / 2)
七侠镇的清晨像一块被反复使用的抹布。
同福客栈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其中一盏的穗子已经烧焦了半边。
佟湘玉站在门槛内,手指抚过门框,那里有一道深刻的刀痕。
她的指尖在痕迹边缘徘徊,仿佛在阅读某种古老的文字。
晨光斜照进大堂,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漂浮。
“展堂,”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记得这道刀痕是哪年留下的不?”
白展堂正用抹布擦拭桌椅,动作熟练得近乎本能。
他抬头瞥了一眼:“三年前,公孙乌龙那回。娘嘞,当时那掌风扫过来,俺就觉得这门框保不住了。”
“不是掌风,”佟湘玉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是剑气。公孙乌龙从来不用兵器。”
白展堂的抹布在桌面上画着圈:“掌柜的,你这记性也太好了点。”
“不是记性好,”佟湘玉轻声说,“是这道痕迹每天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白展堂的手停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门框,又看了看佟湘玉:“啥意思?”
佟湘玉没有回答。她走到账台后面,翻开账本,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下。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大堂,落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上。槐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枝桠的分布,叶片的摇曳,都与昨日别无二致。
郭芙蓉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早啊,掌柜的,老白。”
“早,”佟湘玉从账本上抬起眼睛,“小郭,你今天要去西街送豆腐是吧?”
郭芙蓉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才决定的。”
“李大嘴的娘病了,需要豆腐做药引,”佟湘玉平静地说,“你昨天听吕秀才提起的。”
郭芙蓉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白展堂凑近佟湘玉,压低声音:“掌柜的,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
佟湘玉合上账本,发出一声轻响:“咱们客栈后院的水缸,右下角有块补丁,是莫小贝去年踢毽子踢破的。厨房的灶台左边数第三块砖是松动的,底下藏着大嘴私藏的零食。秀才的房间窗纸破了个洞,正对着郭芙蓉的窗户。”
大堂里一片寂静。郭芙蓉和白展堂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佟湘玉。
“掌柜的,”白展堂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佟湘玉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桌椅,每一处角落,仿佛在检视一座熟悉的牢笼。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咱们所有人,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喜怒哀乐。”
郭芙蓉笑了:“那不就是日常生活嘛。”
“不,”佟湘玉摇头,“是精确到每一个细节的重复。就像...就像戏台上的表演,一遍又一遍。”
白展堂放下抹布,走到她身边:“湘玉,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今天你休息,客栈俺来照看。”
佟湘玉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会说这句话,我也梦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吕秀才抱着一摞书走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焦虑:“掌柜的,我想请半天假,县衙的卷宗需要整理...”
“是王知县要你核对三年前的田赋记录,”佟湘玉接过他的话,“因为你昨天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茶杯,他故意刁难你。”
吕秀才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来:“诶呀妈呀,你们都聚在这儿干啥呢?早饭还吃不吃了?”
佟湘玉转向他:“你今天会做葱油饼,因为面粉不够了,原本计划的馒头做不成。”
李大嘴张大嘴巴:“神了!我刚刚才发现面粉袋漏了!”
众人面面相觑。晨光已经完全照进大堂,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角落里,莫小贝蹑手蹑脚地溜下楼,试图从众人身后溜出去。
“小贝,”佟湘玉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夫子要抽查《论语》为政篇,你背不出来,准备逃学。”
莫小贝僵在原地,哭丧着脸:“嫂子,你怎么知道的?”
佟湘玉缓缓走到客栈门口,望着七侠镇的街道。卖烧饼的王老汉推着车走过,吆喝声与昨日相同;对面胭脂铺的老板娘正在擦拭柜台,动作与昨日一致;甚至连天空飞过的鸟群,队形都似曾相识。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就是知道。”
白展堂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湘玉,你到底咋了?”
佟湘玉转过头,看着客栈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上写着困惑、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想我们被困住了,”她说,“困在同一天里。”
郭芙蓉噗嗤一声笑了:“掌柜的,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要是真困在同一天,我们怎么会不记得?”
“这就是问题所在,”佟湘玉说,“只有我记得。”
吕秀才推了推他的头巾:“从哲学角度讲,如果只有一个人拥有连续的记忆,而其他人都没有,那么对这个个体而言,时间确实是连续的,但对群体而言...”
“别说那些俺听不懂的!”李大嘴打断他,“掌柜的,你就是太累了。来来来,尝尝我刚做的葱油饼,保准你吃了心情就好。”
佟湘玉没有动。她看着众人,眼神里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疲惫,不是幻觉,而是一种清醒的痛苦。
“证明的方法很简单,”她说,“今天午时三刻,会有一个穿蓝衣的客人来访,他要点一份从未在菜单上出现过的菜。”
白展堂皱眉:“啥菜?”
“红焖鲟鱼。”佟湘玉说。
李大嘴摇头:“咱这儿哪有鲟鱼啊?再说了,谁会点这种菜?”
“他会,”佟湘玉肯定地说,“然后你会告诉他做不了,他会大发脾气,打碎两个盘子,最后点了酱牛肉和米饭。”
郭芙蓉不以为然地摆手:“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佟湘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快乐:“那我们等着瞧。”
接下来的时辰里,客栈的运转一如既往。客人来来往往,点菜结账,说笑吵闹。白展堂跑堂,吕秀才算账,郭芙蓉打杂,李大嘴炒菜。但一种微妙的不安笼罩着大堂,每个人都忍不住瞥向门口,等待着那个穿蓝衣的客人。
午时刚过,佟湘玉突然站起身:“他来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一个身影正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衫,头戴方巾,面色阴沉。
蓝衣人推门而入,环顾四周,径直走向靠窗的座位。
白展堂连忙迎上去:“客官吃点什么?”
蓝衣人坐下,手指敲打着桌面:“来份红焖鲟鱼。”
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李大嘴从厨房探出的脑袋僵在半空,郭芙蓉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吕秀才的算盘珠子停在了半途。
白展堂结结巴巴地回答:“对、对不起客官,俺们这儿没、没有鲟鱼...”
“什么?”蓝衣人猛地拍桌,“连鲟鱼都没有开什么客栈!”
“客官息怒,”白展堂连忙安抚,“俺们有上好的酱牛肉,还有...”
“废物!”蓝衣人怒吼一声,随手抓起桌上的盘子摔在地上——正好是两个瓷盘,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最终,蓝衣人点了酱牛肉和米饭,愤愤地吃完,扔下钱走了。
客栈里久久无人说话。破碎的盘子还散落在地上,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郭芙蓉第一个开口,声音干涩:“巧合...一定是巧合。”
吕秀才摇头:“从概率学上讲,这种精确的预测几乎不可能...”
李大嘴揉着自己的围裙:“娘嘞,邪门了...”
白展堂走到佟湘玉身边,声音低沉:“湘玉,这到底是咋回事?”
佟湘玉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门口,仿佛蓝衣人还会回来。她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尊雕塑。
“这已经是第三百二十一次了,”她说,“我数过。”
莫小贝尖叫一声:“三百多次?嫂子你是说我们已经过了三百多天同一天?”
“对我们来说,这是第一次,”吕秀才喃喃道,“但对掌柜的来说,这是第三百二十一次重复...”
佟湘玉终于转过身,面对众人:“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疯了。但每次醒来,都是同一天,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客人,同样的事件。我试过改变一些小事——让大嘴多做一道菜,阻止小贝逃学,提前准备好鲟鱼...”
“结果呢?”白展堂急切地问。
“没有用,”佟湘玉摇头,“无论如何努力,事情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到原来的轨道。就像河水总会流向大海。”
郭芙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所以我们都像戏子一样,在演同一出戏,而且还不自知?”
“除了掌柜的,”吕秀才若有所思,“她是唯一清醒的观众。”
李大嘴突然兴奋起来:“那是不是说明咱们永远不用愁明天吃什么了?反正每天都是这些菜!”
白展堂瞪了他一眼:“你傻啊!这意味着咱们永远没有真正的明天!”
佟湘玉缓缓走向楼梯:“我要上去休息一会儿。你们...自便吧。”
她上楼的脚步很轻,但在寂静的大堂里,每一步都清晰可闻。
等她消失在楼梯拐角,众人立刻围拢在一起。
“掌柜的肯定是中邪了,”李大嘴神秘兮兮地说,“我娘说过,有种邪病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郭芙蓉摇头:“但那蓝衣人怎么解释?她预测得分毫不差!”
吕秀才扶了扶头巾:“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看,如果时间真的循环,而只有一个人保有记忆,那么对这个人的存在本质意味着什么...”
白展堂猛地拍桌:“都别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湘玉!管它是邪病还是真事,咱们得想办法!”
“怎么治?”莫小贝问,“要是嫂子说的是真的呢?”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
楼上的佟湘玉并没有休息。她站在窗前,望着七侠镇的街道。每一个行人,每一处声响,都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人窒息。她尝试过无数次改变——提前告知客人某道菜没有,阻止某场争吵,甚至试过整天闭门不出。但第二天醒来,一切又回到原点。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也开始重复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情绪,同样的言语。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即使知道下一步是什么,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跟上节奏。
“这就是我的存在吗?”她轻声自问,“一个记住了一切却无法改变的旁观者?”
下午的生意照常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了。白展堂跑堂时常常走神,郭芙蓉打碎了一个杯子,吕秀才的算盘打错了三次,李大嘴炒菜时忘了放盐。
客人们抱怨连连,但没人真正在意。他们按照既定的剧本吃饭、付账、离开,就像河水流过石头,不留痕迹。
傍晚时分,邢育森走进客栈,一如既往地拍着桌子:“来壶酒!再切半斤牛肉!”
白展堂机械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
邢育森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听说今天有个蓝衣人闹事?”
佟湘玉从楼上下来,闻言停下脚步:“邢捕头怎么知道的?”
“街上都在传啊,”邢育森灌了一口茶,“说那人脾气暴躁,摔了两个盘子。”
佟湘玉的脸色微微发白。在之前的循环中,这件事从未传开过。这是第一次。
“谁传的?”她问。
邢育森耸肩:“就...大家都这么说。怎么了佟掌柜,有什么问题吗?”
佟湘玉摇头,转身走向后院。白展堂跟了上来。
“湘玉,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佟湘玉站在水缸前,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波纹荡漾,那张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展堂,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尝试过在今晚和你私奔,你信吗?”
白展堂愣住了:“啥?”
“不止一次,”佟湘玉继续说,“有七次,我说服你和我一起离开七侠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趁夜收拾行李,从后门溜出去。但每次走到镇口,都会遇到各种意外——有时是邢捕夜巡,有时是莫小贝做噩梦醒来找我,有时是客栈突然失火...”
白展堂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们走到了十八里铺,”佟湘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第二天醒来,我依然在自己的床上,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白展堂握住她的手:“湘玉,俺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俺信你。从今天起,你说啥俺都信。”
佟湘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很快又消失了。
“没用的,展堂。明天早上,你又会忘记这一切。”
夜幕降临,同福客栈打烊了。众人围坐在桌旁,却无人动筷。
“我有个主意,”郭芙蓉突然说,“如果明天真的是重复的,那我们今晚就不睡觉!看看时间是怎么重置的!”
吕秀才点头:“有道理!如果我们保持清醒,或许能打破这个循环!”
李大嘴打了个哈欠:“那得喝多少浓茶啊...”
白展堂看向佟湘玉:“湘玉,你觉得呢?”
佟湘玉微微一笑:“你们可以试试。我试过十七次了。”
但众人决心已定。他们搬来椅子,泡上最浓的茶,决定通宵达旦。
初更时分,大家还精神奕奕,讨论着各种可能性。
二更时分,李大嘴开始打盹,被郭芙蓉一巴掌拍醒。
三更时分,连最精神的郭芙蓉也开始眼皮打架。
四更时分,所有人都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佟湘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的朋友们与本能抗争。她知道结果,但还是陪他们一起等待。
五更天,远处传来鸡鸣。
就在这一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的眼睛同时闭上,又同时睁开——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样。
白展堂伸了个懒腰:“哎呀,这一觉睡得真香!今天天气不错啊!”
郭芙蓉跳起来:“等等!我们不是一夜没睡吗?”
李大嘴揉着眼睛:“你说啥呢?俺们不是刚起床吗?”
吕秀才困惑地环顾四周:“我记得我们昨晚决定不睡觉来验证时间循环...”
佟湘玉缓缓站起身:“欢迎来到新的一天,与昨天完全相同。”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完全相信了佟湘玉的话。
恐慌第一次真正降临。
“所以我们永远困在今天了?”李大嘴的声音带着哭腔,“永远做同样的菜?”
郭芙蓉猛地站起来:“我不信!一定有办法打破这个循环!”
吕秀才翻着手中的书本:“在神话和哲学中,时间循环通常与某个未完成的使命或未解决的冲突有关...”
白展堂抓住佟湘玉的手:“湘玉,你经历了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什么规律?为什么只有你记得?”
佟湘玉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种诅咒,也许是一种惩罚。”
莫小贝小声问:“嫂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怒了哪路神仙?”
这个问题让佟湘玉愣住了。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她从未考虑过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