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纪检委(2 / 2)
在所有人(包括直播镜头)的凝视下,在周正明难以置信的注视中,姜富贵的喉咙里挤出一连串嘶哑、走调、却无比清晰、像竹筒倒豆子般飞快的话语,每一句都伴随着身体强烈的抗拒性抽搐:“是…是我干的!都是我替姜老爷干的!圈地!赶人!伪造地契!逼死那些泥腿子!账本藏在地窖暗格里……位置在…在…陇州府姜家大宅后花园第三棵老槐树下三尺!埋账本的箱子……箱子上有锁……钥匙…钥匙是我小老婆的红肚兜里三层包着!…银子…有银子送给京城王侍郎…还有…还有…”
他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慢一点那些话就会重新烂在肚子里灼伤他。
那痛苦万分却又不得不吐露真相的表情,混合着屈辱和恐惧,极具震撼力。
说到最后,他涕泪横流,像一滩彻底崩溃的烂泥瘫在地上,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痛苦的呜咽:“别说了…求求你…别让我说了…饶了我…”
全息屏幕上弹幕炸裂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卧槽强制吐真剂?晏哥深藏不露!”
“古代审讯黑科技?牛逼克拉斯!”
“自动招供?建议全国推广!”
“地主老财的小老婆的红肚兜…信息量好大!”
“周大人下巴掉地上了!快捡起来!”
整个大堂再次陷入一种极致的寂静,只剩下姜富贵那崩溃后的呜咽断断续续。
这一次的沉寂,带着一种震耳欲聋的力量。
周正明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坐在了刚才佟湘玉端过来、还带着体温的太师椅里。
他的手指死死抠着坚硬的红木扶手,指甲缝里沾上了漆皮。
那双平日里锐利逼人、足以让贪官污吏闻风丧胆的眼睛,此刻彻底失了焦,空洞地凝视着楼梯上那摊不成人形的姜富贵,又缓缓移到晏辰手里那个银灰色的、散发着幽冷光芒的小玩意儿上,再移动到铁蛋投射的光幕上那清晰伪造的铁证,最后回到晏辰和阿楚带着笑(在他此刻看来简直是魔神般)的脸上。
“清…清官…” 周正明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石壁。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一生秉持的清白如霜、明察秋毫、据理力争、口诛笔伐……在此刻统统碎裂开来。
这感觉,比刚才姜富贵的出现更加颠覆。
原来……正义的伸张,并非只能凭借一腔孤勇和那几页随时可以被污蔑、被浸毁的纸?
原来……真正的“铁证”,还能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生成?获取?强制?
那个小东西发出的光,竟然能让最刁滑的恶徒口吐真言?!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强烈的挫败感和一种被历史车轮无情抛弃的惶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半生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方寸之间,被彻底碾碎了。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喃喃自语,语调里充满了茫然和前所未有的脆弱:“……也要…也要会刷…‘电子副本’?”
“电子副本”四个字从他口中极其艰涩地挤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不确定的生疏感。
阿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刚正御史眼中那近乎破碎的迷茫。
她收起戏谑的笑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那因紧绷而僵硬的肩膀。
手下的布料冰凉湿硬。
她的语气也变得异常温和,带着过来人看透世事的那种豁达,如同给滚沸的水浇下一瓢清凉:“哎呀周大人,甭管啥副本,能锤死坏人的就是好本子!黑白分明是理想,现实嘛,有时候就得用点非常手段!重点,是让真相大白,让该受惩罚的人受到惩罚!至于用的工具是纸是布还是光……嘿,管用就成!您看——”
她冲着楼梯上烂泥般的姜富贵努努嘴:“这‘姜扒皮’肚子里那点烂账污垢,这不都让他自己亲口拉(吐)出来了吗?痛快不?解气不?”
晏辰也含笑点头,走到周正明身边,将手中那个银色的小仪器随意地转了个圈,那冰冷的闪光似乎柔和了些许:“工具是中性的,周大人。执着于形式,反而可能困住真相本身。清官之所以清,在于本心为公,至于如何抵达公义之岸……途径可不止一条孤舟。”
他的话带着哲思的味道,让旁边的吕秀才连连点头,习惯性地想去摸他的折扇,又讪讪收回。
佟湘玉看着失魂落魄的周正明,再看看晏辰和阿楚,用力拍了拍手:“说得对头!清官不清官的,额老太婆不懂啥大道理!但就知道一个理儿:甭管用啥法子,能让坏人认栽、能救老百姓,就是好法子!周大人,你这身子骨都冻透咧!大嘴!”
“在呢掌柜的!”
“后厨!给你周大人熬碗姜糖水,加三大勺子红糖!快去!这身子都冻僵了!赶紧暖和暖和!”
佟湘玉雷厉风行地吩咐。
李大嘴响亮地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冲向厨房。
那碗热气腾腾、弥漫着辛辣甜香气息的姜糖水很快被祝无双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
橙红透亮的液体盛在白瓷碗里,上面漂浮着几片薄薄的姜片和些许褐色的红糖颗粒。
祝无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周大人,您请用。”
笑容很暖,眼神清澈。
那碗滚烫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甜水递过来时,周正明微微颤抖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住了。
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那浓郁甜暖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低头,看着碗中氤氲升腾的热气,视线有些模糊。
冰冷的指尖开始回暖,那种被冰水彻底浸泡、一直冷到骨髓里的感觉,终于被驱散了少许。
他端起碗,凑到唇边,轻轻地、试探性地啜饮了一小口。
温热辛辣的姜汤混合着浓郁的甜味滑入喉咙,烫得他微微眯了一下眼,但一股暖流随之在冰冷的躯体内扩散开来,四肢百骸都似乎发出满足的轻叹。
他脸上那种冻出的青灰色,也终于开始消褪。
全息屏幕上飘过几条应景的弹幕:
“掌柜的暖!姜糖水YYDS!”
“无双姐姐温柔杀!周大人快喝!”
“一杯热饮融化寒冰御史!”
“物理加精神双重暴击后的暖,好治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带着公门气息的脚步声。
邢捕头带着燕小六(手里习惯性地按着腰间刀柄)出现在门口。
两人脸上都带着处理雪中公务时的严肃和一丝疲惫。
邢捕头看着一片狼藉但气氛诡异的现场(开个大洞的窗户,歪斜立着的黄花梨木窗扇,楼梯上被龙傲天机关锁着、瘫在那里有气无力哼唧的姜富贵),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本捕头在外顶着风雪巡视治安,就听到同福客栈大呼小叫、鬼哭狼嚎!简直是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说!这胖子是谁?私藏兵器(他瞥了一眼白敬琪刚插回腰间的左轮)、破坏公物(他指着那洞开的窗户)、扰乱一方秩序……尤其这楼梯上是什么古怪机关?燕小六!准备……”
邢捕头习惯性的官腔还没打完,目光猛地定格在了坐在太师椅上、捧着碗发愣的周正明脸上!
“周……周大人?!”邢捕头那副“老子很厉害”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如同变戏法般,硬生生挤出了一副他平生最谦卑、最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虔诚(如果老邢有那气质的话)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腰弯得几乎九十度,“卑职…卑职邢育森!七侠镇九品缁衣捕头!竟不知周巡按大人大驾光临鄙镇!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的声音都激动得有些颤抖。
明朝的巡按御史啊!
代天子监察州府,七品官却能摘掉四品官的乌纱帽!
真正的生杀予夺!
邢育森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在打转。
燕小六也傻了,手也从刀柄上滑了下来,看看邢捕头,又看看周正明,再看看楼梯上的惨状,最后目光求助地扫过佟湘玉、白展堂等人,嘴皮子哆嗦起来:“周…周周…周大人好!吾吾吾…吾辈……”
他“吾”了半天,脑子一片空白,“梆!梆!梆!”条件反射般把腰间的铜锣敲得震天响,一边敲一边扯着嗓子嚷:“都都都…都…肃静!肃静!给给给…周大人请安啦!”
铜锣声混合着燕小六结巴的吼叫,在诡异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正明端着姜糖水的碗,手一抖,差点又泼自己一身。
姜富贵更是吓得一个激灵,连哼唧都忘了。
“噗!邢捕头变脸绝技!”
“小六懵圈锣声伺候!笑不活了家人们!”
“敲锣请安?六六六!古风仪式感拉满!”
“官方认证来了!周大人身份坐实!”
佟湘玉哭笑不得地冲上前:“行咧行咧小六!别敲啦!耳朵都要震聋咧!”
她回头对邢育森解释道:“邢捕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这位姜富贵(她嫌弃地用下巴指了指楼梯),就是周大人要抓的那个陇州大案主犯姜家的大总管!周大人明镜高悬,一路追查,终于在我们同福客栈把这条泥鳅给揪出来咧!证据都齐活儿了!人赃并获!周大人身体有恙,歇息片刻呢!”
周正明被邢育森的热情(或者说惶恐)弄得有些不适,那碗姜糖水带来的暖意似乎也压不住这份官场的虚套。
他放下碗,轻轻咳嗽一声,努力想恢复自己御史的威严:“唔…邢捕头有心了。本官确为陇州姜氏霸田致死人命一案而来。”
他指了指被龙傲天解除了机关、此刻像死狗一样被两名机灵伙计拖到邢育森脚下的姜富贵,又示意晏辰将悬浮光幕上铁蛋分析的数据放大展示给邢育森看。
邢育森哪还敢细看那些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光幕啊!
他躬着身,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上面清晰的图表和伪造痕迹标注,又看看姜富贵那一滩烂泥的样子,尤其是旁边那个曾经让姜富贵口吐真言的银灰色小仪器……只觉得额头冷汗“唰”就下来了!
这位周大人办案用的手段……太他娘的神通了!
自己这种小捕头,还是乖乖配合为上!
“周大人英明神武!慧眼如炬!实在是包公再世、狄公重生!卑职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邢育森的马屁立刻跟上,滔滔不绝,“有周大人亲自出手!这陇州悬案定能拨云见日!水落石出!还冤魂一个清白!卑职这就将人犯缉拿归案,严加看管!确保他…呃…活蹦乱跳地等大人提审!”
他抹了把汗,感觉“活蹦乱跳”这个词用在现在的姜富贵身上实在有点反讽。
“人你带走。”周正明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威严,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扇“牺牲”的黄花梨窗洞,最后落在佟掌柜脸上,“佟掌柜的损失,还有客栈今日之损耗……此皆因公所致,自当由涉案之姜氏一力承担!本官会从查抄之资产中优先拨付补偿!”
这话斩钉截铁,责任归属清晰明确。
佟湘玉脸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哎呀!周大人您真是太体恤咱们老百姓啦!仗义!太仗义啦!”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两百两?有了周大人这句话,必须三百两起!还得包工包料请好师傅!
“至于你们……”周正明眼神复杂地看向晏辰和阿楚,又扫过正在炫技般用数据流模拟伪造账簿销毁场景的铁蛋、温柔站在角落的傻妞、抠着指甲一脸“小爷就是这么帅”的白敬琪、目光灼灼的吕青柠……最后定格在晏辰和阿楚那坦然而带着鼓励的笑容上。
他脸上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极轻、却又极为郑重的叹息,微微拱手,那姿态不再是面对上级或同僚的客套,更像是一种源自内心的认可。
“诸位……助本官得窥天道,拨开迷雾,更识得公义之路……条条可通!大恩不言谢,此恩此义,周正明……铭记于心!”
“天道”、“公义之路”、“条条可通”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又无比清晰。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澄澈坚定,只是那深处,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更为开阔的光芒。
“好!好一个条条通公义!格局打开!”
“明朝清官在线更新系统!有被感动到!”
“同福客栈普法直播间,值得你拥有!”
“周大人抱拳杀我!侠义担当!”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悄然止歇。
厚厚的云层散开缝隙,一缕夕阳的金辉顽强地透射下来,恰好穿过那被周正明“破门而入”的巨大窗洞,斜斜地投射在同福客栈大堂的地面上,形成一块温暖、跳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热姜糖水的甜香、油腻烧鸡的余味、还有新雪初霁特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奇异地混杂交融着。
周正明站在那块温暖的夕阳光斑里。
早已干透、又被房间暖气烘得舒爽的四方平定巾端正地戴在头上,笔挺的官袍也恢复了威仪。
但他此刻的神态却非初见时的凌厉戒备,也非迷茫脆弱时的浑噩,而是显出一种通达的平和与坚定。
他环视着这间神奇客栈里的每一个人,目光平静如水,又蕴涵深意。
“本官……就此告辞。”他朗声开口,声音沉稳有力,“携此铁证与口供,前往该去之处,断该断之案。姜氏一党,终将为其所行付出代价!诸位……”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难得地向上提了那么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这‘同福客栈’之名,名副其实!更是个……天大的‘福洞’!”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既慨叹又诚挚的戏谑。
没有人阻拦他。
晏辰只是微微颔首。
阿楚俏皮地拱了拱手:“周大人慢走!替陇州的父老乡亲讨回该有的公道!让那些黑心肝的,统统去该去的地方!”
她挥着小拳头,像是在给周正明鼓劲。
邢育森和燕小六早已识趣地站开,躬身肃立:“恭送巡按大人!祝大人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周正明点点头,转身。
他没有走向那个被他“破开”的大洞,更没有“嗖”的一下飞上屋顶。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径直走向那扇重新安装回去、依旧完好无损(只是换了新铰链)的客栈大门。
那扇门此刻正安静地虚掩着。
“吱呀——”
老旧的木轴转动发出轻响。
门,被他从内向外推开。
一股雪后清冽甘甜的冷风卷着碎玉般的雪屑,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冬日黄昏特有的寒凉。
那风扑在脸上,冰冷刺骨。
但周正明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纯净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涤清肺腑中所有的郁结与混沌。
他的背影在门口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下,挺拔如松,带着一种风雪不能摧折的韧劲。
那片天光之外,是被夕阳最后金辉勾勒出的青灰色的七侠镇屋顶,白雪皑皑,寂寥中蕴藏着无尽的道路。
周正明不再回头,抬步,稳稳地迈出了门槛,身影缓缓融入那雪霁的巷道和即将来临的暮色之中。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由晏辰交给他的数据存储晶片和一份铁蛋打印出来的、带着全息公章和签名防伪标记的“明版”电子证据包。
这些“副本”,将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室内的温暖喧嚣和清冷的街道。
客栈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运行声和那巨大的全息光屏上,无数条充满复杂感慨和祝福的文字,如同温暖的星光,无声地流淌闪烁着:
“敬清官!敬无畏!敬这条风雪兼程的路!”
“周大人,带着科技之光,去照亮更多角落吧!”
“同福福洞,名不虚传!今日见证历史!”
“家人们,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真的不会缺席!”
“大明疆土上的正道之光!瑞思拜!”
玉门关外雪纷飞,
同福灯暖待人归。
古今同照一轮月,
何妨盛世共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