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四·惊鸿影(10)(2 / 2)
此言既出,便如尘埃落定,展翼百丈的妖王残魂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转瞬如泡影般坍缩,只剩下一颗拳头大小的青金宝石凌空燃烧,表面流转着妖异的纹路,仿佛一颗凝缩的正午骄阳,令人双目刺痛,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那魔修身形一闪,将纯青琉璃心卷入袖中,随后直接遁空出现在了天舟的阵眼内,宁乱离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掌击飞,砸进了墙壁内。
“拿去,”黑袍人拂袖道,“合阵吧。”
詹尹欣喜若狂地睁开双眼,抬起未断的那只手臂,凌空一握,虚虚扣住琉璃心,随后手臂青筋暴起,往身下阵眼使劲一按!
聚灵大阵倏然闭合,紫霞山顶起了狂风,秦淮河水轻轻摇晃,皇宫内寺的青钟无人自鸣,撞出悠远的回响,地心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嗡鸣,却完全淹没在了大街小巷的鼎沸人声中,无人在意。
金陵城今夜无眠,都在议论神鸟升天后降下的奇观,朱雀大街上已经跪满了前来祈愿的百姓,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车马寸步难行,不得不额外增调金吾卫前来维持秩序。
天穹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对的,你们是对的!”
詹尹发疯似的狂笑起来,拿手使劲拍着膝盖,笑得浑身发颤,好半晌才撑着地面起身,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天舟,一跃而起,指着墨色的天穹振声高呼:“哈哈哈哈哈!苍天已死!都看见了吗——苍天已死!”
这一呼含了一名金丹修士的澎湃灵力,声震百里,四象天舟乃至于金陵城内,人人都听见了那乍破天穹的呼喊,霎时间万众哗然。
“这就是你口中的天道之死?”朱英问道。
黑袍人也悄然飞至半空,安静地凝望着万里之上无法触及的高天,良久才答:“不错,看来此言非虚。”
他将感官共享了一部分给朱英,借着他的眼与耳,朱英得以洞若观火地一同见证此番逆天而为的狂行。
“他说‘你们’是对的,”朱英用陈述的语气道,“你不只一个人,还有同伙。”
“是。”黑袍人平静地回答。
“今夜过后,詹尹在同尘监再无立足之地,他只能加入你们。”
“不错。”
“他分明为正道,却与一群魔修同流合污,就不怕道心受损?难道天道已经死得连这也不管了?”
“并非,我们之中有合道,有破道,亦有魔道。”
朱英怀疑地问:“我从未听说正道与魔道还能和睦相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必相处,我等并非宗门,亦非教派,只是一群殊途同归的行路人,所求唯有一事。”
“何事?”
“天下大同。”
通过元婴的耳朵,朱英能清晰地听见地下深处新生灵脉的汹涌,妖王残魂被精纯至极的灵气冲刷,再次奋力挣扎起来。
不由得冷笑一声:“前辈将尚未炼化的迦楼罗强行镇压,封入地下,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怎么还好意思谈什么大同?”
伴随着第一下突如其来的摇晃,贵人盘里的荔枝咕噜噜滚出了盘沿,市集里踩高跷的伶人惊叫一声,摔了个狗啃泥,陋室桌边的小油灯晃了两晃,打翻在地,火舌舔上草席,腾起一缕不起眼的烟。
金陵城地动了。
以承天门为中心,强烈的震荡一波接一波地涌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百尺高阁剧烈摇晃,屋瓦下雨似的倾泻,建初寺的铜钟疯狂震响,地面裂开了一条又一条口子,百姓惊慌失措,扶老携幼夺门而出,人潮如洪般涌入了天子脚下最开阔的朱雀大街。
不知是谁在逃命中昏了头,竟然推开守卫闯进了承天门,登时被一枪刺中腹部,倒地惨叫,宫门守将急叩金钲,朱漆大门轰然闭合,金吾卫收到驱散乱民的命令,持戟呵道,一时之间,谩骂啼哭吼叫声四起,宫城脚下乱作了一锅滚粥。
有人惊恐地大喊了一声:“着火了!”
火光四起,凡是燃火之物如灯、烛、炬,火焰皆暴涨数倍有余,焰心呈现出明亮的青金色,触物及噬,过于充沛的灵气助长了火势,自万家宅邸而起,一发不可收拾,须臾连成了一篇滔天的火海,像是要一夜之间将金陵焚尽!
“轰隆!”
大地又是一震,承天门下砖石尽碎,地面如面团般隆起了一个矮丘,三丈厚的城墙簌簌发抖,墙根炸开了一条狰狞的裂纹,急速向上蔓延,只听“咔嚓”一声,门顶的楼观震断了房梁,整座门楼竟好似醉汉般,向前缓缓倾斜倒下!
黑袍人冷眼注视着这一切,波澜不惊道:“穷则变,变则通,他们想要一个焕然一新的仙国,那便让一场大火烧尽凡人的沉疴,岂不正合其意?”
“那死在变革中的凡人又怎么办?你们要大同的天下里,难道不包括凡人吗?”
“事有轻重缓急,舍小取大。”
“……”
片刻的沉默过去,朱英轻声问:“舍小?前辈,你是不是忘了,在成为神仙之前,在众仙诞生之初,你们都是凡人。”
“求仙问道,本就为脱去凡胎,登天升仙,自将天地之力化为己用之时起,你我就已不是凡人了。”
朱英好似陷入了迷茫,喃喃地重复道:“脱去凡胎,登天升仙,就是理所应当,高人一等吗?登仙……究竟是登,还是堕呢?”
“此事一时难以说清,若你有疑,待回去后,我再慢慢同你道来。”
朱英回过神来,奇怪地反问:“我几时说过要跟你走了?”
“你已亲眼见过了,比起俯首帖耳,卑躬屈膝,我等所行才是你该走的道。”黑袍魔修泰然地回答,“天绝剑道,不应自欺欺人,温吞度日。”
“呵……恕我拒绝。脱什么凡,升什么仙,我不愿意,哪怕飞到天上去,我也记得我是从哪来的。”
黑袍魔修收回视线,虚虚迈出一步,身影竟凭空出现在了百里之外,透过他的眼睛,朱英看见了昏迷的自己,还有陡然变色的宋渡雪。
“此事由不得你。”
宋渡雪眼睁睁地看着黑袍人抬手一招,朱英便如一片纸鸢,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立刻不要命地松开缰绳扑过去,一把攥住朱英的腰链,指节近乎掐成了青白色,可那银链竟然“叮”一声绷断了,徒留下一串铃铛凌乱的杂音。
他双目红得像要滴血,攥着那半截链子,咬牙切齿道:“你……敢……”
黑袍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身形却忽地一顿,似有所感地抬头往天上看去。
就在几人的头顶,原本如洗的天空风云骤变,飞快地聚集起一大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须臾之间遮天蔽日,百里之内山川皆骇然震颤,天顶隐隐传来雷声轰鸣。
黑袍人瞳孔一缩——这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并非普通的乌云,而是代表天罚的劫云。
难道天谴只是来迟了片刻吗?
肃然地凝神思索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侧目往身后看去。
朱英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周身气息暴涨数十倍不止,仿佛以身化作了风暴涡心,天地间充沛的灵气汹涌澎湃,百川归海般疯狂向她涌来,一双明眸内似有雷光闪烁,傲然地睥睨着他。
黑袍人蹙起眉头:“强行结丹渡劫,你不要命了么?”
“……由不得我?”
朱英一字一顿地反问,唇角勾了勾,露出个讥嘲的冷笑:“你倒是试试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