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西门府要债风波(1 / 2)
月娘听了,心下便是一沉,面上却不露,只把声气儿往下压了压,问道:“讨的甚么债?空口白牙,可有文约凭据?”
来禄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膝盖:
“回……回大娘的话,那起子人咬得死紧……口口声声是孟家三娘子未曾进咱府门时欠下的。数目……着实不,足足六百两雪花官银!更兼甚么利滚利,早该滚到九百两了!”
“另……另有一桩,是王招宣府上欠着的五百两赌债,利上加利,滚得一千两有余!那债主倒,西门大官人亲口认下了这担子。只是……只是念着大官人在咱清河县威名赫赫,又敬重大奶奶您治家有方,是个明白人,不敢多要,只求讨回两笔债的一千一百两本钱,再添上两百两利钱,拢共……拢共一千三百两整。”
他偷眼瞧着吴月娘的脸色,山羊胡一翘一翘。
“一千三百两?!”吴月娘面无表情,细细思量。
一千三百两!
哼。
库里统共就剩三千挂零的现银!
官人进京打点前程,后续还不知要多少!
这一千三百两,生生就是剜去了府里能动用现银的四成!
万一自家老爷在京里急等钱使,库里短了手,可怎么处?
眼下进项不明,后手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岂能凭他红口白牙,就把这泼天也似的银子撒出去?
那孟玉楼,这几日都关在厢房里,不知鼓捣些甚么,各色绫罗绸缎流水价送进去,官人也不曾言语……
想来是裁些时新衣裳罢?官人既容她这般,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既进了西门府的门,就是府上的人。若此刻连点风浪都遮拦不住,叫底下人看去,岂不笑掉大牙?
她强吸一口气,把那腔子里翻腾的火气死死按捺下去,声音倒拔高了些,透着股子冷硬:“叫他进来!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总得见了那白纸黑字、画押盖印的文约凭据,才好话!光天化日,莫非还能赖上不成?”
来禄脸上掠过一丝惊惶,凑得更近些,声音打着颤儿:“大……大奶奶容禀!的方才……方才留神细瞧了,外头停着的那辆朱轮华盖车,奢遮得紧!车辕子上明晃晃插着‘通吃坊’的旗号!车旁雁翅般排开站着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膀大腰圆,眼露凶光,腰间……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攮子短刀!”
吴月娘捻着佛珠的手指“咯噔”一下停住,心头突地一跳。
她晓得此刻慌乱不得,倘若露出一点惊慌,下人们更是乱成一片。
硬是又吸了口气稳了稳,嘴角儿却缓缓扯出一丝冰碴子似的冷笑:“呵!好大的排场!通吃坊的泼才,带着舞枪弄棒的夯货……打量着我家官人前脚才离了这清河县,后脚就要欺我一个内宅妇人,想靠这阵仗唬住不成?呸!瞎了他们的狗眼!叫他们领头的狗攮的杀才,滚进来答话!”
来禄被这声冷笑激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弓着腰退出去引人了。
须臾,只听得靴声囊囊,一个穿着暗花蟒纹绸直裰、腰系犀角带、一脸横肉的精壮汉子迈着四方步闯了进来。
那横肉油光光地堆在腮帮子上,走动时一颤一颤。
他虽也抱拳拱了拱手,算是行礼,可那眼神却带着三分倨傲七分审视,如同刮骨钢刀,肆无忌惮地在吴月娘身上、脸上狠狠剜了一圈,才粗着嗓子,瓮声瓮气地道:
“通吃坊管事钱豹,给西门府上大奶奶请安!方才的手下想必已将来意禀明,这一千三百两雪花官银,白纸黑字,铁板钉钉!还请大奶奶行个方便则个,今日交割清楚,的也好回去跟东家复命,大家都省心!”
吴月娘端坐如山,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只慢条斯理地捻着腕上那串油润的佛珠,檀木珠子相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米价:
“哦?通吃坊?钱管事?”她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我一个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内宅这方寸之地的针头线脑,外头的银钱勾当,一概不知,也管不着。”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话不假。只是这事关府上体面,非同可。总得等我家老爷从京里荣归,亲自过问处置,才显得妥当,也免得日后扯皮。钱管事且请回去,好生等着。待老爷归家,自有分晓!”
她这话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就把这烫手山芋推到了千里之外,点明了:等老爷回来,没得商量!
那钱豹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眼中凶光毕露,腮帮子咬得咯嘣响。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嘿,大奶奶这话得……倒是轻巧!只是……的能等,外面那帮跟着的刀头舔血、讨饭吃的粗鲁兄弟们,可未必有这好耐性!”
他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低,却透着股子血腥气:
“他们等得焦躁了,若是一时性起,做出些冲撞府门、惊扰内眷的不堪事来……比如砸个门匾,或是哪个不开眼的爬墙头,瞧见了不该瞧的……嘿嘿,的……的可弹压不住啊!”
“到那时节,大奶奶脸上无光,府上体面扫地,的……的也心疼啊!”这已是赤裸裸的刀锋抵喉!
吴月娘猛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森然冷气,直直钉在钱豹那张油汗横流的脸上。
她非但无一丝惧色,反而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更加清晰、更加刺骨的冷笑,那笑声像是碎冰碴子掉在铜盆里:“哼!好一个‘弹压不住’!钱管事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森严命令:
“金莲!”
一直侍立在吴月娘身后的潘金莲,闻声立刻扭着水蛇般的细腰上前一步,那腰肢儿软得像没骨头,娇滴滴、脆生生地应道:“哎!大娘,奴婢耳朵尖着呢,您吩咐~”
吴月娘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一字一顿砸在地上:“你亲自去!告诉后院那群吃闲饭看家护院的杀才们,抄起棍棒哨棒,把府门口那块地界儿,给我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清一清’!”
“倘若有那不长眼的腌臜泼皮、无赖垃圾,胆敢赖在我西门府门前,污了这块风水宝地,不肯滚蛋……”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砸得人心头发颤,“甭跟他们废话!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下死力,棍棒伺候!打折狗腿,捆成粽子!立刻给我押送县衙,交给李县尊老爷!”
“就是我吴月娘的原话:这帮贼配军,聚众持械,白日围堵官绅府邸,意图行凶作乱!请县尊老爷务必严加审问,看看是哪个山头的贼寇,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我清河县西门府门前来撒野!”
潘金莲眼中瞬间闪过兴奋光芒,腰肢扭得更欢,声音又甜又脆,带着股子狠劲儿:“是!大娘您擎好儿吧!奴家这就去!保管把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给他剩下!看哪个敢脏了咱家的地界儿!”
罢,扭着腰肢,风摆杨柳般快步出去了。
吴月娘看也不看钱豹那瞬间铁青的脸,又唤道:
“桂姐!”
旁边侍立的李桂姐也忙上前:“大娘吩咐。”
吴月娘从袖中摸出一张描金名帖,递给李桂姐,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拿着我的名帖,交给来禄。让他立刻骑快马,先去我娘家,请我哥哥吴千户!”
“再去南营军卫,请贺千户!就府里来了些不明身份的强人,打着通吃坊的旗号,带着刀枪棍棒围了大门,口口声声要债,还要挟我这个妇道人家!”
“请两位千户大人务必带些亲兵过来瞧瞧!我倒要问问,在这清河县的地面上,到底是哪路神仙,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堵我西门府上的大门!”
李桂姐双手接过名帖,心头也是一凛,连忙应道:“是!婢子这就去!”她不敢耽搁,捧着名帖匆匆找管事来禄去了。
那钱豹竖着耳朵,将吴月娘吩咐桂姐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尤其“吴千户”、“贺千户”、“带亲兵”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铁蒺藜,“噼啪”砸在他心坎上。
那张脸“唰”地由铁青褪成煞白,额角上青筋突突乱跳,活似钻了几条蚯蚓。
他肚肠里翻江倒海,万万料不到这深宅里的奶奶竟是个辣燥角色!手段这般狠绝!
眼见这妇人非但不怕唬,反倒一出手就搬动了清河县驻军的太岁!更要告他们“聚众持械”、“围堵官绅府邸”!这罪名要是坐实了,通吃坊背后纵有如来佛,也难保他们这群鬼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强按着心口那擂鼓般的跳荡,把牙一咬,做困兽之斗。声音虽还撑着粗硬,却已透出几分干涩嘶哑:
“大……大奶奶!您老何苦来哉?真个要撕掳破面皮不成?的方才言语或有冲撞,句句却是实情!通吃坊可不是街面上那些没脚后跟的押档!”
“咱们后头……后头供着真佛爷哩!提刑所、按察司、乃至京里都通着天!您今日若执意把事做绝,闹得没个开交,莫您这西门府担不起血海般干系,就是清河县的贺千户、李县尊,怕也兜不住这天大的窟窿!大家留个转圜,日后好相见,不强如撕破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