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虽冰封未尽,然坚冰之下,已有暖流奔涌(2 / 2)
朱由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中,仿佛都带着烛火的燥热。
他缓缓地展开了那份卷宗。
瞬间,一股混杂着海风的咸腥与江南丝绸的芬芳的气息仿佛穿透了纸张,跨越了时空,扑面而来。
那上面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幅波澜壮阔,生机勃勃的江南富春山居图!
“……巡抚洪承畴,到任三月,清查吏治。以雷霆手段,罢黜贪官污吏三十四人,收缴不法之财百万,悉数充入官库。浙江官场,为之一清。”
“……其后,大力推行‘一体纳粮’新政。不畏豪绅之阻,不惧士林之议。亲率护卫下至田间,为农户讲解国策,亲自丈量田亩。至十月,新政已贯通乡里,民心大定。秋粮入库,比之去年,增三成有余!”
“……又言:‘国之富,不在藏于府库,而在利通万方。藏于府,则为死水;利于民,则为活泉。’乃大刀阔斧,整顿市舶司,简化海贸流程,严打印花税票。引福建造新船,开辟南洋新航线。苏杭之丝绸,景德之瓷器,松江之棉布,由宁波港出,远销吕宋、满剌加,其利十倍!单月之税,竟抵往昔一年之总和!”
……
卷宗之上,骈四俪六的赞誉之词,与清晰明了的审计数位交相辉映,构成了一篇最华美的乐章。
吏部的考语,更是用尽了赞美之词:
“昔之浙江,积弊如乱丝在釜,盘根错节,民多困苦;今之浙江,政通似明镜高悬,人皆悦服,商旅辐辏。一体纳粮,政达阡陌,终使豪强无所遁其形;开禁通海,利达四方,始令万国尽来朝我邦。”
朱由检读得很慢,很仔细。
他的指尖,甚至在利通万方这四个字上轻轻地摩挲着。
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洪承畴是如何顶着士绅的联合抵制,将他的意志不打丝毫折扣地执行下去;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实干家是如何将朝堂之上的一纸蓝图,变成真真切切的金山银山。
此等人,若不重赏,天下何以劝功?
此等事,若不广布,人心何以振奋?
朱由检霍然放下卷宗,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亮得惊人。
他没有唤王承恩进来研墨,而是亲自走到一旁的御案,挽起龙袍的宽袖,拿起一锭御用的紫光墨,在端砚中注入清水,不疾不徐一圈一圈,亲自研磨起来。
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仿佛是时间在低语,是风雪在蛰伏。
墨香,清冷而厚重,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待墨浓如漆,光可鉴人,他才停下手。
朱由检取过一张云龙纹的空白圣旨,将镇纸压住一角,然后提起了那支沉甸甸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砂御笔。
笔尖饱蘸朱砂,色泽殷红如血。
他屏住呼吸,手腕悬空,笔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
笔锋过处,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迹,不容置疑的威严跃然纸上:
“朕惟治国之道,在于实政;用人之要,在于实功。兹有浙江巡抚洪承畴,锐意任事,不避艰险,清吏治,推新政,开海贸,利通万方,功在社稷,利在百姓……特敕吏部,将其治浙之功,刊于邸报,昭示天下,以为百官之楷模!”
他的笔锋在圣旨上顿了一顿,仿佛在积蓄着更为磅礴的力量。
随即,笔走龙蛇,以更快的速度,一气呵成:
“另,应天巡抚孙传庭、广东巡抚卢象升……吴县知县周延儒等一十三员,皆为国之干城,实心办事。朕心甚慰,特亲授嘉奖,以劝天下之心!”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砂的最后一滴,正好用尽。
他将朱笔重重地搁在笔架上,发出一声脆响,如龙吟,如钟鸣,在这深夜的行辕之中,远远地传了出去。
……
杭州,巡抚衙门。
腊月的江南,不似北国的冰刀霜剑,却也带着深入骨髓的湿冷。
寒气仿佛能顺着人的衣缝,钻进四肢百骸。
洪承畴披着一件厚厚的紫貂大裘,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凌寒独放的腊梅。
花香清冽,沁人心脾,让连日劳累的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地静静看过一朵花了。
自从踏上浙江的土地,他就像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每一天都在与时间赛跑,都在疯狂地旋转。
与盘根错节的豪绅斗,与因循守旧的旧吏斗,与那些早已深入人心的陈规陋习斗。
他累,身体上的疲惫早已深入骨髓。
但他的一颗心却是火热的。
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那个在平台召见之时目光如炬,将整个浙江托付给他的年轻天子。
“大人!大人!”
一名亲随手持一份尚带着墨香的崭新报纸,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庭院,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甚至变了调。
“邸报!京师最新一期的《大明周报》,到了!”
洪承畴的眉毛,猛地一挑,心中微动。
邸报他每期都看,但从未见过亲随如此失态。他沉着脸,接了过来。
熟悉的墨香,熟悉的版式。
然而,当他的目光在头版头条之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排巨大而醒目的宋体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提振吏治,实干兴邦——圣天子嘉浙江巡抚洪承畴治浙之功】
他怔住了。
他那双持过刀,握过笔,签发过无数令文的,无比沉稳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看着报纸上那些熟悉的事件,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被他视为臣子本分,天经地义的职责……此刻却被用最华丽最肯定最不容置疑的笔触,呈现在了天下所有人的面前。
当他读到最后,那段引述的“上谕”之时——
“……帝曰:‘朕用洪承畴,非因其年齿,非因其门第,乃因其心怀社稷,手有良策,能为朕分忧,为生民立命也。天下官吏,若皆如洪卿,何愁天下不定,国不富强?’”
读到此处,洪承畴再也控制不住。
在宦海沉浮中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的封疆大吏;面对士绅围攻面不改色的硬汉……此刻竟觉得鼻头一酸,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他郑重地转过身,面向北方,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朝着那遥不可及的京师方向,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及冰冷的青石板,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然而,在他的胸膛里却有一股火山般的岩浆在疯狂地奔涌,在剧烈地燃烧!
洪承畴没有哭出声,只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声地呐喊。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
知我者,陛下也!
士为知己者死!知遇之恩,重于泰山!
这一刻,他愿意为那个远在北国的年轻君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而在同一时刻。
应天府,巡抚衙门内。
孙传庭手持着同一份邸报,在灯下久久不语。
他将洪承畴的事迹,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然后,孙传庭缓缓地将报纸合上,动作轻柔,仿佛那不是一份报纸,而是一份战书。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墙上悬挂的巨幅江南地图,眼神之中燃起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的火焰。
广东,总督府。
卢象升啪的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半分嫉妒,只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懊恼,那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好个洪亨九!竟被他拔了头筹!”他大喝一声,旋即又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豪气与战意,“好!好!好!这才是为朝廷办事该有的样子!来人,传我的命令,开海通番的章程,必须在这个月给本督拿出来!咱们广东乃天南门户,断不能后于浙江!”
由是,大明官场如寒冬初醒之江河。
虽冰封未尽,然坚冰之下,已有暖流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