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5章 各方心潮(1 / 2)
证圣元年正月十七,暮色四合。
薛怀义“暴病身亡于白马寺”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神都洛阳的权力圈层中漾开了一圈圈诡异的涟漪。没有正式诏告,没有明发邸报,只有宦官们低眉顺目间耳语般的传递,以及各府邸间心照不宣的探询目光。然而这消息传播的速度和精确度,却远超任何一道正式敕令。
瑶光殿的血迹早已被反复冲刷,渗入砖缝的暗红在暮色中无从辨认。 那株老槐树静默如常,只有枝头几只寒鸦偶尔啼叫,声音嘶哑,像极了某种未散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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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堂:沉默的盛宴
次日清晨,万象神宫(临时朝会之所)前,文武百官按班序立。冬日晨光清冷,照在一张张或凝重、或木然、或竭力保持平静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往日更甚的压抑。每个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人,每个人都试图从同僚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解读风向。
御史中丞来俊臣站在队列中后段,腰背挺得笔直,那张素来阴鸷的脸上今日却罕见地没什么表情。他微微垂着眼,仿佛在专心研究脚下玉阶的纹路。昨夜,他府中书房灯火通明至子时。薛怀义之死,对他而言绝非简单的“失宠暴毙”。他敏锐地嗅到了更深层的气息:陛下对“失控工具”的清理决心,以及某种……权力平衡的微妙调整。《罗织经》的墨迹在脑中一页页翻过,他无声地咀嚼着“兔死狗烹”四字背后的寒意,以及这其中是否蕴藏着新的、可供攀爬的缝隙。 他的手在宽大袖袍中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那是月前某个急于脱罪的官员“孝敬”的。权力场中,旧的血肉被吞噬,新的养分总会及时补上,这是永恒的法则。
队列前方,梁王武三思与魏王武承嗣并肩而立。两人今日都穿着亲王朝服,冠冕堂皇,但若细看,便能发现武三思的嘴角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弛,而武承嗣的眉心则比往日舒展了半分。薛怀义曾令他们屈辱——堂堂亲王,被迫向一个卖药郎行僮仆之礼,每每思及,都如鲠在喉。如今,那根刺终于被拔除了。他们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动:少了一个凭借床笫之恩便凌驾于武氏血脉之上的怪物,通往那个至高位置的道路,似乎清晰了一寸。 至于这清除是谁的手笔、意味着什么,此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狄仁杰站在文官班尾,神色肃穆如常。他听着身后传来压抑的、关于薛怀义“突发风疾”的低声议论,眼神却投向远方天际尚未散尽的朝霞。火焚明堂,继而主事者“暴卒”,这其中的因果关联,朝中明眼人谁心里不是一面明镜?但无人会问,无人敢问。 他心中沉沉一叹,不是为薛怀义——此人跋扈奢靡,死不足惜——而是为这朝堂之上,真相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编织、涂抹,而众人皆选择沉默乃至迎合的现状。他想起了远在重洋之外的华胥国,其国“司法院断案,必公示证据、允辩驳、依律条,虽元首亦不可干”。两相对照,恍如隔世。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那份力主与华胥正式建交、互通有无的奏疏草稿,在脑中字句愈发清晰起来。这或许,是为这片土地引入一丝不同气息的渺茫机会。
龙椅之上,武曌端坐如磐石。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唇。她似乎并未在意下方百官的种种心思,只是如常听取奏报,发出简短裁示。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当某位官员小心翼翼地提及明堂重建筹备事宜时,她的指尖在御座扶手上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着将作监、户部,详议奏来。”她淡淡道,目光掠过殿下,“所需财用,从内帑支取部分,勿使过扰民力。”
这句话很寻常,却让不少老臣心中微动。陛下对明堂被焚,竟未如预料中那般震怒严惩、大兴问罪之师?甚至顾及了“勿扰民力”? 这不合常理的“克制”,反而让某些人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比风雨本身更令人窒息。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百官如蒙大赦,却又步履谨慎,鱼贯而出。无人高声谈笑,甚至相互间的寒暄都压得极低。宫门外,各家的马车悄然接走主人,迅速驶离皇城。神都的天空依旧阴沉,那场大火的烟尘似乎并未完全散去,而是化作了无形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和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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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坊间:流言的土壤
与朝堂刻意维持的静默不同,洛阳的街巷坊间,关于这场大火与薛怀义之死的种种揣测,如同雨后霉斑,在潮湿的角落里疯狂滋生、变形、传播。
“听说了吗?明堂那把火,根本就是天罚!”
“嘘!小声点……不过我听说,是薛师自己放的火!为什么?失宠了呗,想引起陛下注意,结果玩脱了……”
“何止玩脱?昨夜白马寺方向据说有异光,今早就传暴毙了,哪有这么巧?”
“啧啧,从梁国公到一把灰,这才几年光景?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
“楼?他那楼本来就不干净!仗着陛下宠信,当街殴打御史,宰相都得让他三分,早该有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