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5章 女皇的“觉悟(2 / 2)
“陛下明察。自垂拱年以来,凡坐谋反、大逆等罪而死者,其中情状,臣不敢妄断全部。然以常理推之,亦可知其大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同僚,声音提高了几分,“此等大案,率皆周兴、来俊臣、索元礼等罗织而成!彼等揣摩上意,以告密为功,以刑讯为能。凡所推勘,必先设枷锁、定罪名于前,而后广捕株连,酷刑逼供。被囚之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往往熬刑不过,只得自诬,并攀引他人,以求暂缓其苦。如此一来,供状自然‘完备’,案情自然‘坐实’。此非真有其事,实乃罗织之网,愈织愈密,终成铁案!”
他言辞清晰,逻辑严密,将酷吏办案的流程与本质揭露无遗。殿中不少曾亲历或目睹其害的官员,已然眼眶微红,强忍悲愤。
姚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也更为大胆:
“彼时,朝堂之上,并非无人知其冤滥。然为何无人敢言?陛下试想,当时陛下使近臣(指派酷吏或亲信)按问,近臣自身,亦惴惴不安,唯恐一言不慎,便被卷入网中,自身难保,又何敢动摇已成之案,为他人辩白?”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御座方向,说出了最关键、也最刺痛人心的一句话:
“所问者(被派去查案的官员),若有翻覆(推翻原判),惧遭惨毒,不若速死! 此非臣臆测,实乃当时情势使然,满朝文武,心照不宣!”
“不若速死”四字,如重锤击磬,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这就是当年恐怖政治的实质!连负有核查职责的官员,都因恐惧而选择沉默甚至顺从,普通朝臣的境遇,可想而知。
姚崇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动容的举动。他再次深深下拜,以头触地,声音铿锵,掷地有声:
“今元凶已殄,巨奸伏法,此乃陛下圣明独断,涤荡乾坤!自今以后,臣愿以阖家百口性命,保举内外百官,再无谋反之人!若此后朝中再有此等逆案发生,请陛下先治臣妄言之罪!”
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
这不是简单的表态,这是将自身与家族的全部命运,押在了对新时代的期待上,也押在了对武曌未来施政方向的信任上!这份胆识,这份决绝,这份将个人安危与朝局稳定彻底绑定的智慧与勇气,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旋即涌起一片压抑的低叹。
武曌端坐于上,珠帘后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有离得最近的宦官,似乎看到她搭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良久,武曌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平缓的,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似是感慨,似是释然,又似是一种政治上的如释重负:
“向时宰相,皆顺成其事,陷朕为淫刑之主。”
这句话,轻轻巧巧,却将相当一部分历史责任,推给了以往的宰相们(如那些已故或失势者)。是他们“顺成其事”,才使得她这个皇帝,背负了“淫刑”(滥用刑罚)的名声。
随即,她的语气转为明确的首肯与赞赏:
“闻卿所言,深合朕心。”
她微微抬手,示意姚崇平身。
“姚元崇忠心体国,见识明达,朕心甚慰。赐绢千匹,以示嘉奖。”
“臣,谢陛下隆恩!”姚崇再拜,神色平静,并无太多得色,坦然退回班列。
一场潜在的惊涛骇浪,似乎就这样被姚崇一番有理有据、胆大心细又恰逢其时的奏对平息了下去,并导向了一个对武曌而言颇为有利的结论:她是被“蒙蔽”的,如今“元凶”已除,她“觉悟”了,朝廷即将迎来新的局面。
朝会结束,百官行礼退出。与数日前那死寂中暗藏惊惶的氛围不同,今日退朝的队伍中,虽然依旧沉默居多,但许多人的步履似乎轻快了些,眼神深处也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亮。陛下公开表态,姚崇以全家担保,这至少意味着,那个动辄得咎、朝不保夕的恐怖时代,在名义上,已经正式被最高权力否定和终结了。
至于这“觉悟”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对冤狱的忏悔,有多少是迫于汹涌民意的压力,又有多少是基于稳固统治、收揽人心的政治权衡,或许连武曌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
重要的是,风向标,已经明确地转动了。
旧时代沾血的帷幕,在一场暴雨般的复仇与一次精巧的朝堂对话后,终于被缓缓拉上。而新时代的序章将如何书写,是继续倚重狄仁杰等务实老臣稳定局面,还是会有新的势力平衡与权力游戏,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但对此刻的神都而言,“来俊臣已死,陛下有悔”这个消息本身,便足以让无数人,在经历漫长寒夜后,第一次试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带着些许暖意的气息。尽管,他们头顶的天空,依旧被往日的阴云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所笼罩。那枚墨玉在武曌袖中无声沉默,映照着她复杂难言的思绪,也映照着这个庞大帝国,在血腥清理之后,艰难转向的、依旧模糊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