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读书人的骨气(1 / 2)
宫里的秋气越来越重,天一亮,露珠就凝在瓦上。长安膳署的厨工们都裹了厚衣裳,惟有孟鸢仍穿着浅色的旧衫,手腕上绑着布巾,案上铺满新鲜食材。
她不喜欢被人围观,索性让人把帘子放下。外头人只闻得阵阵香气,却看不见里面的光景。
今日的菜是新制的酥豆花。她把黄豆磨成浆,滤得极细,再用布袋一点点挤。灶上那锅水温刚好,不热不凉,她掀开锅盖,豆浆一点点入水,成形的瞬间雪白如玉。
“孟副首,殿下那边派人问,可好了吗?”门外的小太监探头问。
“再等一刻。”她语气淡淡,手里的动作却极稳。
豆花成形,她取碗盛好,淋上热油,撒入芝麻与蒜末,又舀上一勺新调的椒香酱,香气一层盖一层。
门帘掀起,郑首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那碗,忍不住皱眉,“又弄这些细玩意?宫里人吃惯大菜,哪有闲心尝这个。”
“吃惯重味的,反倒最容易馋淡香。”孟鸢抬眼,笑意浅浅。
“若殿下不喜呢?”
“那就再换。嘴是人长的,总得让他尝尝才知。”
郑首没再说话,只摇头叹气。
午时,宫膳送上御案。太子正批折,闻到香气,笔顿了一下。
“今日不是例汤?”
近侍回道:“殿下,这回是小食,名唤‘酥豆花’。”
太子抬头,看着那碗色泽温润的豆花,挑眉笑了笑,“她倒真有主意。”
他舀一口。滑、嫩、香,嘴里先是淡淡的豆香,接着被蒜油一激,竟带出一点微辣。咽下去,只觉喉咙里也留着香气。
“好。”太子点头,放下勺子,“让她明日入殿。”
孟鸢被召入殿时,天色刚暗。她行礼后没说话,神情一如往常。
太子看她片刻,笑道:“你做的菜,怪得很,入口不惊,却越吃越想。”
“殿下过奖。”
“本宫吃过无数御厨的手艺,从没见谁能把豆花做得这样。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看人吃。”
“看人?”太子挑眉。
“殿下这几日精神劳累,重味吃不下。我想着,若能吃得下两口清的,也算心里轻些。”
太子愣了一下,随后笑出声,“你这嘴,比刀还利。”
孟鸢低头,“我只是做饭的人,说话不讲虚。”
太子站起,走近几步,神色淡淡,“你这人,总不求赏,也不逢迎,像是早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
“人若总想往上爬,菜也会焦。能稳一碗,就够了。”
太子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问:“孟氏,你可有家眷?”
“清水镇有老母与弟。”
“想回去吗?”
孟鸢一怔,随即笑,“人不能一心在两处,殿下既留我,我便在这儿做菜。”
太子盯着她,半晌不语。然后缓缓道:“你不怕在这宫里久了,连味道都变?”
“味道会变,手不会。”孟鸢抬头,声音稳稳的,“只要我在,就做我自己该做的菜。”
太子盯着她看,忽然笑,“行。那便由你管御膳署,凡本宫膳食,一应由你主。”
孟鸢心头微惊,却仍垂眸应下:“遵命。”
出了殿门,夜风一吹,香气散得干净。苏明正候在廊下,看她神情,笑道:“又得圣心?”
“他不过贪嘴。”
“贪嘴也得人喂。”
“我只喂菜。”
苏明走在她身侧,压低声音:“宫里人都在说,你那豆花有奇香,是不是放了什么秘料?”
“黄豆、清水、心火。”
“心火?”
孟鸢轻轻一笑,“心静,手才稳。”
“原来如此。”苏明顿了顿,“殿下如今这般信你,你不打算求点什么?”
“求?”孟鸢看向远处,“我能做的,不过一碗菜的事。求多了,味就变了。”
苏明听她这话,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宫里那么多人争权夺势,唯有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却硬是让人记得牢。
几日后,太子要出宫办事,命她随行。随从不多,只带两辆车,一车装食材,一车放厨具。路过街口,孟鸢闻见熟悉的味。
她掀开车帘,看见不远处摊车上,一个少年正卖油饼,热气腾腾。那摊车旧旧的,木板上写着三个歪字——“周家饼”。
那一瞬间,她心口一紧,眼底的光柔了下来。
苏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问:“识得?”
“我弟。”孟鸢笑,笑得温软,“长大了。”
太子回头,见她望着人群发怔,语气不觉轻了几分:“那摊子,是你的亲人?”
“是。”她垂头行礼。
太子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拦。”
孟鸢愣了下,随即笑着点头。她提着食盒下车,远远地看着那摊车。少年正忙着翻饼,额头全是汗,嘴里还哼着小调。
她没有上前,只悄悄放下一个小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酥豆花。
“总得让他也尝尝这味。”她轻声说,转身离开。
风起,街头的香气与宫里的味混在一起,一样的热,一样的柔。
孟鸢回头望了望,嘴角微微一弯。
“总算没白熬。”
回宫的路上,马车晃得很轻,车帘半掀,风从缝里灌进来。孟鸢靠着车壁,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摩挲着衣袖里的那根针。那是她当年刚守寡时,柳氏塞给她的,说是“针不离身,心不离家”。她本以为早丢了,昨夜收拾食盒时却又摸了出来。
“孟娘子。”苏明在外头轻声唤。
“嗯?”
“刚才殿下问你,若回清水镇,你可愿开膳馆。”
孟鸢轻轻一笑,目光落在窗外晃动的树影上,“膳馆这东西,不比人,留得住锅,留不住缘。”
“你啊,总不肯给自己留个念想。”
“念想留多了,手就不稳。”她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却藏着一点疲惫,“在宫里做菜,不许有多心。”
苏明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一下,“那你可真是天生的厨子。”
“天生的?不,都是被饿出来的。”孟鸢轻轻叹了口气,“没得吃的人,最先懂吃。”
马车一阵颠簸,她抬手按住食盒,怕那碗未冷的豆花洒出来。
到宫门时天色已晚。太子在前殿等着,神色不显喜怒。
“今日见亲人,可欢?”
“欢。”孟鸢行礼,笑着道,“他手艺不及我,但气派比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