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千纸鹤飞不到的地方,还有路灯(2 / 2)
她选择了一条更隐蔽的路径,改造了基金会早年开发的“暗流守护系统”——一个为公益律师提供案例支持的内部平台。
她没有增加任何复杂功能,只是在系统中植入了一个极简的预警机制。
当任何一名合作律师,向系统提交涉及监狱申诉、强制医疗复议等相关案件的材料时,屏幕上会自动弹出一个对话框,上面只有一行字:“温馨提示:本案当事人,是否有未被记录的陈述意愿?”
这个看似多此一举的设计,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无数被锁死的心门。
律师们在会见当事人时,会下意识地多问一句:“除了案子本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任何事都行。”
系统上线第一周,首批导入的五百个陈旧案件,竟触发了二百一十七条潜在的表达需求。
其中大部分是申诉和控告,但有一条,让整理记录的许文澜,在电脑前泪流满面。
那是一名已经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在行刑前三天,律师最后一次会见他时,被系统弹窗提醒,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一直沉默的死刑犯愣了很久,最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律师,麻烦你……帮我问问我妈,我好多年前从里面寄出去的毛衣,她……收到了吗?”
与许文澜从最绝望处寻找缝隙不同,苏霓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最日常的沉默。
她意识到,最深最广的沉默,不在街头巷尾的争吵中,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角落里。
她推动基金会与民政部门达成合作,在全国三千个低保金线下发放点,增设了一个简单的流程——“一分钟安静时间”。
每个月,当低保户前来领取现金时,工作人员在把钱递过去之前,会先微笑着问一句:“您好,除了领钱,您还有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吗?”同时,柜台上会摆着一支小小的录音笔,轮流给不同的窗口使用,全程开启。
这个小小的改变,起初引来了不少误解和警惕。
但当人们发现,无论他们说什么,抱怨物价、感谢政府,甚至只是聊聊家常,都不会受到任何评判时,话匣子被打开了。
首月,全国收集到了一万两千多条有效陈述。
其中,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让所有看到数据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其实我还能干活,不想白拿这钱。”
某地的社保局长在办公室里看完了这份来自“沉默者”的报告,沉默了十分钟,然后直接拨通了电话:“喂,人社局吗?我们联合办一场针对低保户的专场就业对接会吧,就下周。”
当所有人都试图为沉默者“开口”时,律师陆承安却选择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沉默本身,发出雷霆之声。
他接手了一起特殊的诉讼:一所着名的聋哑学校,拒绝接收一名有多动症的听障儿童。
校方的理由冠冕堂皇:“该生入学,会严重影响我校的特殊教学秩序。”
所有人都以为陆承安会从残疾人受教育权的保障上进行辩护。
然而,他向法院提交的第一份申请,却是调取该校过去十年来的全部《家长意见簿》。
庭审当天,面对座无虚席的旁听席和理直气壮的校方,陆承安没有谈论法律条文,而是直接打开了那几本厚厚的、泛黄的簿子,当众朗读起来。
“第一年,第三页,第六十八条:‘尊敬的校领导,食堂的饭菜里总是有头发,孩子们吃了好几回,能不能管管?’——无人回复。”
“第三年,第十页,第八十九条:‘王老师体罚学生,用书本打头,希望学校调查。’——无人回复。”
“第五年,第二十一页,第一百零三条:‘我的孩子说想换一个好一点的助听器,学校统一采购的这个型号太老了。’——无人回复。”
他一连念了十几条,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后,他合上意见簿,目光如炬地看向被告席:“十年,三百二十七条来自家长的意见和请求,回复率为零。你们的学校,从来都不是因为听不见才安静,而是因为你们选择不去听。你们屏蔽的从来都不是声音,是麻烦!”
全场死寂。
法院最终判决,学校必须接收那名孩子,并强制其建立由家长、第三方代表共同参与的校内表达与反馈机制。
暴雨倾盆的深夜,苏霓开着车返回市区,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过城郊的一处高架桥洞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桥洞下的景象。
一个流浪汉蜷缩在巨大的广告灯箱下,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正用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炭条,在一块捡来的防水布上,反复描画着同一个圆圈。
雨刮器疯狂地摆动,苏霓却鬼使神差地踩下了刹车。
她打着伞,走下车,靠近那个男人。
雨水顺着桥沿流下,形成一道水幕。
男人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圆。
苏霓驻足看了很久,轻声问:“您在画什么?”
男人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污泥,眼神却异常执着。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嘴巴,用力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用炭条在那个圆圈上加深、描摹。
那一瞬间,苏霓的心脏像被闪电击中。她猛然明白了。
这不是涂鸦,也不是什么神秘的符号。
他是在写字。
那个圆圈,是他试图写出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完整的“冤”字。
雨声轰鸣,淹没了一切。
苏霓蹲下身,冰冷的雨水溅湿了她的裤脚。
她伸出手,轻轻地从男人颤抖的手中接过那根湿滑的炭条,然后在那个巨大的圆圈旁边,一笔一划,清晰而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你说不出的,我们慢慢帮你找。”
男人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看着那行字。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远处一盏老旧的路灯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微弱,但执拗地亮着。
这一夜,苏霓彻夜难眠,那个在防水布上反复描画的圆圈,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旋转,拷问着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