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电话线两端的呼吸(2 / 2)
接着,她会开始分享自己这边的事情。她会用抱怨的语气,说起今天又检测了多少个样本,眼睛都快看花了;或者说某个仪器好像有点不太稳定,测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或者,用一种略带夸张的口气,描述她们那个严肃的、一丝不苟的组长,今天又因为谁记录字迹潦草而发了火。
“我们这边要求可严了,白大褂上沾个点儿奶渍都不行,非得立刻换。记录表上改个数,都得划线签字,麻烦死了。”她嘟囔着,但这抱怨里,也带着一丝对自己工作重要性的隐秘自豪。
“那也比我们强啊,”吴普同会在电话那头苦笑,“我们这儿是浑身饲料味,洗都洗不掉。你这好歹是奶香味,闻着还舒服点。”
“得了吧,闻多了也腻。”马雪艳嗔道,“还是你们好,车间里热闹,不像我们化验室,安静得吓人,有时候就我一个人上夜班,对着那些瓶瓶罐罐,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那你把灯都打开!别省那点电费。”吴普同立刻叮嘱。
“知道啦。”
他们就这样,隔着几十公里的距离,在夜晚的静谧中,互相倾诉着工作的烦恼,生活的琐碎,分享着彼此的疲惫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吴普同学会了不再只报喜不报忧,他会坦诚地说出自张卫平调动后自己的迷茫,说出对未来的不确定;马雪艳也会偶尔流露出对家乡、对父母的思念,以及在这个陌生环境里偶尔感到的孤单。
这种倾诉本身,就是一种疗愈。知道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和自己经历着相似的辛苦,有着相似的困惑,并且在认真地倾听、理解和鼓励着自己,这让他们觉得,眼前的艰难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再坚持坚持,等我们都转正了,稳定下来,就好了。”吴普同常常这样鼓励她,也鼓励自己。
“嗯,我知道。你也是,在车间注意安全,别毛毛躁躁的。”马雪艳也总是这样回应。
有时,信号不好,电话里会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或者突然断掉。他们会立刻重拨,焦急地问:“刚才听见了吗?信号断了。” 当重新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刻,心里才会踏实下来。这两台手机,不仅仅是通讯工具,更是连接两个孤独奋斗灵魂的生命线,是他们在工业化洪流中,紧紧抓住的、属于彼此的浮木。
通话的最后,通常是以互道“晚安”和“早点睡”结束。挂了电话,马雪艳会握着还有余温的手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一会儿。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清辉。她想着吴普同描述的那个嘈杂而充满力量的世界,想着他们共同的、虽然模糊但却值得期待的未来,心里会渐渐平静下来,重新积蓄起面对明天又一个重复循环的勇气。
而在保定那边的宿舍里,吴普同放下手机后,往往也会陷入短暂的沉思。马雪艳描述的那个洁净、精细却同样束缚人的世界,让他意识到,无论环境如何不同,他们这一代年轻人,似乎都在经历着一种被纳入某种庞大体系后的磨合与阵痛。幸运的是,他们并非孤身一人。
夜色渐深,两个厂区都沉寂下来,只有巡逻保安的手电筒光柱偶尔划过。而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那些看不见的电话信号,如同纤细却坚韧的神经,连接着厂区与厂区,宿舍与宿舍,传递着最朴素的关心、最真实的疲惫和最温暖的鼓励。这是属于他们的,藏在庞大工业机器轰鸣声下的,微小而真实的浪漫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