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魔神归何处,孤军万里行/(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28章/魔神归何处,孤军万里行/
天光未开,官渡河滩的雾像被人从两头同时轻轻一拽,扯成长长的一匹湿布,铺在芦苇与泥水之间。昨夜立起的“安魂幡”在风里极细极细地摆动,幡脚的土还湿,石安新立的碑脚渗着一圈淡红,红不显人,却显“记”。狼旗仍低垂,旗眼那一点暗红像被火炙过又被水浇过,暗里存着一线不灭。
一道告示由许都飞骑而来,沿曹、袁两营与官道镇口一一钉上:诸军暂撤三十里外,以保民畜;官渡冢与河滩一带,留并州一部镇守,护魂护冢,不得扰民。告示用的是“礼”的字,落款有“护军”二字,笔划端直,压得住人的心。
曹营中军帐,荀彧拢袖,目如白石。程昱以鼓槌轻点案缘三下,像在给一段将来的节拍试声。郭嘉靠案而立,咳过一阵,把血咽回去,淡淡一笑:“礼,已张。‘位’随人行,‘劫’随礼走。他若独留,理归于人,位引于彼——吾辈退三十里,善也。”曹操点头,袖在风里微微一动,目光却落在官渡河心那一点未散尽的针:“他若仍在人里,天下便有话可说。”
袁营伞盖下,沮授执笏,沉声:“暂退,可止军心之乱。”袁绍的鼻翼一张又收,手在伞柄上抖,终究狠狠按住:“退。”文丑咬牙,未言。他知道此退并非怕,是“避位”;昨夜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每个人心口按过一次,他不愿再让兄弟的命往那只手上碰。
并州营中,陈宫把告示铺在矮案上,扇骨轻轻一点:“用‘礼’行‘位’,借我等之‘义’逼我等之‘理’。我们若不应,是‘不仁’;若全应,是‘入局’。主公,今日此事,唯有一条路。”
“我去。”吕布淡淡道。他背靠旗杆,戟横膝上,指背搭在戟脊上,像把一线火护在掌心。赤兔立在他肩侧,耳翼缓缓合拢又张开,鼻翼里喷出的白雾贴地而走,像在地图边缘轻轻描一圈——那一圈,叫“边”。
“独留不可。”张辽出列,“末将愿同去。”
“文远留半。”高顺截住,“陷阵分两环:外环护民,内环护冢。并州不能空。”
“我去。”魏延抱拳,刀环在胸甲上“叮”的一声,“末将带二十人随行,远不犯‘位’,近不扰‘礼’。”
“都不行。”陈宫看向吕布,慢慢摇头,“‘位’随人而行,行者越众,‘位’越散;若人从众,‘位’便重。主公一人,最省;加一人,便多一分险。”
吕布看他们一眼,目光在每人的脸上停半息。他没有言。他抬手,指背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戟脊。
“铮——”
清音极短,像在一间黑屋的角落里一点火。赤兔耳翼一合,鼻尖抵住他的手背——它懂。他若独去,“位”便随他走;他若带众,众心便被拖进“门”。
“主公。”贾诩缓缓道,“独行非弃众,独行是护众。三条:一,不踏冢心;二,不应影;三,不认信——昨夜之‘信’未尽,今日或更巧。再加一条:马在,你便在。”
吕布笑了一下,笑里没有锋,只有一点极薄的暖:“马在,我在。”他把额沿按在赤兔的鬃上,鬃毛在他额头轻轻一烙,像一枚不显的印。
张辽欲言又止,终究抱拳一揖:“文远留半,护冢护民,护陈公。”魏延咬牙,刀环“叮叮”两声,硬生生收声,抱起“安魂幡”贴在胸前:“末将,不乱阵。”
“行。”陈宫扇骨“锵”地一合,“走缝避心,祠井借人;见庙绕,见井散;桥上不正行,过门不正入——让‘位’找你,不要你找它。”
吕布点头。他翻身上马,黑金甲在晨寒里发出极细的响。赤兔长嘶一声,那嘶短而稳,像把风先踩住,再放行。狼旗不扬,旗眼暗红。石安碑前那一丝白在幡下轻轻一拂,像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肩头,不言,只“在”。
——
他从官渡河心那条浅滩偏东的活门走出。并州的鼓在背后以心跳为拍,“咚——咚——”,稳,重。陈宫与贾诩立在营门下,看着那道黑金甲与一匹赤马的背影在低云下渐行渐远,像一枚钉从板缝里拔出,带起一线木屑与旧灰。
第一处是小土桥。桥矮,一面石碑斜插在桥首,碑身刻着“永安”二字,风雨剥去半边。桥下水声不急,水色却沉。赤兔走上桥时,铁蹄敲在青石上,声像扣在人的胸骨上。桥心有风,风不顺,像有人逆着走。吕布把戟横在膝,指背轻轻一弹——
“铮——”
清音贴着桥拱过,压住那股逆风半寸。他没有正对桥心走,他偏半步,沿着桥栏与桥心之间那道缝走过去。缝很窄,窄到只能容下一只马蹄与一株野草的空,但这就是“路”:不在中心,不落边沿,恰好让“位”找不到“点”。
桥后是一座小祠。祠前槐叶落满阶,阶侧的土神碗里有水,水面压着两片枯叶。祠门虚掩,一条白布从门槛下伸出来,像某人匆匆出门时绊住了一点衣角。吕布未入,他勒住赤兔,远远一拱手:“人先,礼后。”赤兔耳翼一抖,有一点薄薄的香灰味由门缝里摸出来,被它鼻尖轻轻一拨,拨回门内。吕布以戟背轻轻在空里划了一寸,像把一道要延伸到他身上的线轻轻推回祠门——“线,别来。”
第二处是家井。井沿旧砖,井旁老柳。井边挂着两只小鞋,鞋口别着一根针。针生锈了,鞋上泥干了,像隔着许多年仍在门口等人。井水里忽而起两圈细细的波纹,波纹相遇,像有人在水底说了一句“回”。赤兔鼻翼一张,先回头看主人一眼,再把头探到井沿上轻轻“哈”一口气。白雾落井,波纹散,气味清。吕布抬手,“铮”了一下——
“铮——”
声音极低,像只入井,不出耳。井中的那句“回”因此没有爬上来,它留在水里,像一枚沉底的石。
他走得并不快,像在与某种看不见的节拍对齐:见门,就绕;见桥,就偏;见碑,就拱;见井,就散。走到官道边第一处小市集前,他勒住赤兔。市集未开,摆摊的妇人还没来,只有几家酒肆的门板靠在墙边,酒旗垂着,油渍在晨风里发硬。门楣上新贴了一纸,纸上写着:“护军请,莫扰民。”字横平竖直,笔力端正,像一个读过书却不敢写诗的人写下的公文。门下摆一碗水,水里压一枝青蒿,青蒿旁有一小撮盐。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抱着臂,颔下胡须在风里轻摇。他看见吕布,先是一惊,随即拄杖而出,躬身到地:“大人……”他朝“护军请”的纸轻轻一指,指尖有茧,“此地小儿多,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吓着。大人若过,求行慢点儿。”他不说“护冢”,不说“劫”,只说“小儿”。
吕布下马,扶他:“老人家,慢。”他看着那张纸,看见纸上那“请”字落笔略重,像有人写到这里时心里一沉。他把戟竖在膝前,指背轻轻一弹——
“铮——”
这一声不高,却把酒旗上的油渍震下一点亮,像把某种粘人的东西从布上抖掉。老人背脊直了一线,眼里的雾薄了。他握住吕布的手,掌心粗糙:“谢。”吕布把手往回收,老人却被他的力带着稳了一步。赤兔侧头,用鼻尖蹭老人袖口,蹭下一点灰。
“护冢。”吕布淡淡道,“护人。”
老人点头,笑里有一丝少年时的样子:“护人,便算护神。”
他继续往南,经过一片麦地。麦僵,叶端挂着昨夜的红雨烘成的白盐霜,发涩。孩子们躲在地垄背后探头,眼睛黑亮。有人举着一只做坏了的纸鸢,尾巴拖得长,纸上画着一个极笨的马头。纸鸢一晃,被风要拽走,孩子慌得要哭。赤兔一甩头,鬃毛一炸,纸鸢忽然被一股不知来处的小风托起,离地半尺,晃了一晃,又落回孩子手里。
“哇。”孩子笑成一团。吕布不止步,他不敢给自己时间去看孩子眼里那点光。他怕那光会把他昨夜压进眉心的那一点“魔”照亮——照亮了,便会靠近“神”,而他要站在人里。他只把手在戟脊上轻轻一弹,像在对看不见的某个名字说:我仍在。
——
远处,许都飞骑在官道折而又折的地方停下。都尉立在马镫上,眯眼望那一点黑金甲的背影,笑:“他真走了。”同行的一名司天监弟子捧着星盘,低声:“‘位’随之,河滩与冢边压少三分。”都尉点头:“好。民可息。”他收起纸卷,勒马回头。风从他背后掠过,带着一缕淡淡的香灰味。他没有闻见,他只觉心轻了一线。
袁营侧,沮授登一土坡,远望那一点黑。他目中有忧也有敬——忧的是此人若入“神”,便不可制;敬的是此人仍在“人”。他与身侧的文丑道:“此人独行,并州不乱,是其志也。吾等且看。”文丑牙关一紧,重重点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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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他出了官道,走一条被牛车压出两道深辙的土路。两侧是桑树,叶子宽厚,影子落在道上像一条条暗水。这里离三十里外诸军退线的边缘近了些,风里的“线”随之紧了一寸:不是猛,是缠。它贴在马腿上,贴在戟脊上,像一根看得见却甩不开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