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鬼才谋诛心,魔神觅归途(2 / 2)
“铮——”
这记“铮”,分两缕。其一,落在左案盐布之间,如针扎囊口,把那缕要爬的黄丝“缝”在油纸里出不来;其二,落在右案编钟之下,不扰钟,不扰礼,只把马上要触到钟缘的镜角稍稍推开半分,灰落地,不落钟。两灰衣一滞,不服,欲再逼,一只粗糙的手忽然从篓后探出,把其中一人的腕轻轻摁住——卖草鞋的小妇人,她笑:“此处‘等’。”另一边,白胡子老人手里的碗不知何时又端到了门槛外半步,他把碗往上一抬,那人脚下忽“滑”,跪了半膝。跪不是屈,是“请”。两人正欲挣脱,人群里读书人和昨夜抢盐后又抖回盐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伸手,“请”住他们的肩:“别动。”这“别动”,不是喝,是礼。两灰衣眼里一酸,耳里似乎听见了昨日那小小的“等”。他们手一软,被“请”住。
祠门里,老祭酒沉声:“礼,不可污。”他目色不怒自厉:“污礼者,当以‘悔’自赎。”读书人会意,已将昨夜写在巷口的“罪”“悔”二字再写一纸,贴在门侧。两灰衣被拉至纸下,盯了那“悔”字半晌,其中一人忽然长吐一口气:“悔。”他把袖中油纸自己塞进火盆,任其化灰。另一人微微颔首,低声:“悔。”他掏出镜片,交于老祭酒手中。老祭酒以帛包起,不毁,置“王道”案旁:“污器非自污,污心乃先污。今悔,可赎。”
城人见此,心里那根紧的弦同时松了一半。钟第三鸣,礼“成”。老祭酒取编钟槌,向吕布一请:“请以一声告城:‘还’。”吕布点头,不以槌击,不以戟击,他仍以指背向戟脊极轻极轻地一弹。
“铮——”
编钟应和,众钟不鸣,独一枚与“还”字同位的钟在风里长声一线,不高,不赫,直直穿过廊下白绫,穿过城门“护军请”的纸,穿到石安碑前。碑脚那一圈淡红今晨已被风晒得发白,白上起了极细的裂纹,像旧纱被春水轻轻一涨,又轻轻一收。碑上一丝白息随钟动,远远绕过住持房檐,绕到赤兔耳边,像一个人轻声:“在。”
礼毕,老祭酒捧竹册尚欲再言。秀才忽然低声报:“护军请帖复至。”一少年捧帖立于阶下,喘未匀,眼里却亮。他把帖高举:“大成祠谢礼已成,城南义仓愿献‘行粮’,请护军领之,护民道。”帖后加小字一行:“梁上风险,市井渐稳,愿护军早行,以走‘还’之路。”字迹偏锋,熟悉的锋——郭嘉。
陈宫在三十里之外看着土坡上的风色变了一线,叹:“奉孝此手,收功于‘礼’,放人于‘路’。名不缚,人自立;人自立,位随行——他不愿杀你,他要你走,他要你把‘位’都带走。”贾诩笑,笑意冷里有暖:“那便如他所愿。”他侧身对陈宫:“主公若走,众军便得静三日,民得安三日。三日之后,‘位’当散一层。”陈宫点头,扇骨“锵”地一合:“走缝,避心;祠与井,不宿;桥与门,偏行。”
祠门前,人潮为路让出一缝,缝很窄,刚好容一马一人。有人递上一袋干粮,是义仓首批“行粮”,袋口用草绳束着,打的是一种旧式扣法,扣紧而易解。卖草鞋的小妇人把篓抬起一点,把一双自己压在底下的鞋又压得更紧:“借的‘安’,我替你压着。”白胡子老人把碗稳稳收回门内,低声:“祖宗等得起,你也等得起。”读书人双手托起一纸小小的“等”,还给吕布:“字小,理大。”
吕布不受纸。他把戟脊在掌心抚了一寸,指背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
“铮——”
这一声,像在对城说,也像在对自己说:“还。”他翻身上马,赤兔长嘶,嘶短而稳。它知道这一路该如何走:桥偏、井散、祠拱、门侧行。它也知道,主人的“归途”,不在神坛,不在刀锋,在“人”。
他出城门,仍从门侧走。门匾上的尘又被风抹下一层,露出“成德”二字。门外的安魂幡在风里轻轻一摆,幡脚土已干,幡影越过他与马的背,像一只手在黑金甲上轻轻一拍。石安碑前白息一缕,追他而去,又停,像送客。
他行至城南义仓边,领“行粮”不过十余囊,一半留下,供城里应急,一半挂在赤兔鞍后。义仓主事是个瘦小的老人,亲自把最后一囊系稳,抬头:“护军,你若行远,别忘心里那一盏灯。”他指向自己的胸口。吕布点头。他把戟横膝,指背再“铮”了一下。老人笑,笑里有泪:“好。”
午后,阳光落在官道上薄薄一层,像在地上铺了一张旧纸。纸上有人用极细的笔写了密密的字,字的内容叫“道”。他骑在纸上,马在字间,脚不踏字,心顺字。他沿着河身的弱岸走,见庙拱,见井散,见桥偏。风有时逆,有时顺,逆时他以“铮”按住缝,顺时他以“铮”轻弹路。他不急,他知道,越急,越入“位”;越稳,越在人。
半途有个小村,村口有一堵土墙,墙上写着如今最常见的四个字:“护军请等”。字写得不工,却真。墙根坐着昨夜在驿亭里与他同火的挑担汉,怀里那个孩子醒了,手里抓着纸鸢尾巴,尾巴画的马头更笨了些。汉子见他,起身一揖,揖得不低,却稳。他没有说话,他的眼说了:“还。”
远处土坡,郭嘉倚着案,听风里一声极轻极轻的“铮”。他闭眼,笑,笑意如湿刃:“我谋‘诛心’,你以‘还’破之。好。”荀彧拢袖而来,目如白石:“二戒不违,礼与人俱安。奉孝,休。”郭嘉摇头,咳,血仍要咽回去:“不敢休。我不杀他,我只逼他走‘人’。他若一直走在人里,此战胜负,便不在刀上。”程昱在鼓侧侧目笑:“把位都交给他带走,真是‘鬼’。”郭嘉眼底一亮:“他若带得起,是人中帝;他若带不起,是名中囚。今日之‘还’,便是他立的‘路’。”他顿了顿,目色忽然软下来,“我愿他带得起。”
日将西沉,光斜在河滩上,把芦苇的影子拉得很长。吕布勒马,居高处望北。官渡河心那根细针似的暗影已淡,淡得像一根将要融进水的线;安魂幡在城门里轻轻一动;石安碑处那一丝白息似有似无。赤兔低头咬了一口干草,嚼得很慢,像一个有耐心的老人。吕布把戟横在膝上,指背极轻极轻地弹了一下。
“铮——”
这一声,比白日任何一声都低,也比白日任何一声都正。它从他的骨里出来,落在马的骨里,又落在路的骨里。路不说话,路把这声藏起来,等他明日再走时,再拿出来,给他听。
他想起“她”的“勿念”,想起昨夜那小女孩的“谢谢”,想起今天竹册上的“还”。他忽然明白:鬼才所谋的“诛心”,是要问我“我是谁”;而他要寻的“归途”,却是要答“我要做什么”。名可以被人给,路只能自己走。走在“人”的路上,便不进“神”的门。
风从南来,像一只被水洗净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眉心。昨夜那一点细红在灯下像一枚印,今在日光里更淡了,淡得像将褪不褪的一笔。赤兔用鼻尖轻轻抵了一下那只手的背,手背暖。他把手按在戟脊上,再“铮”了一下。这一次,他不是对城说,不是对人说,是对自己说:还。
夜将临,天与地间有一线极薄的灰,灰像一张网又像一条路。他不看网,他只认路。远处村舍炊烟起,狗叫两声,孩童笑三声,有人敲碗,有人唱小调。他把马头略略一拨,从一道“缝”里穿过去。缝不在地上,在人心之间。他骑着马走,像在两个世界之间行走:一边是“术”的世界,一边是“礼”的世界。他选择“人”。
赤兔耳翼一扑一合,像两盏小小的灯。灯不耀眼,却照得到脚下。它知道,主人的“归途”,就在这灯能照到的地方:一饭一衣,一井一门,一“请”一“等”。
他不回头。城在背后,礼在背后,人也在背后——不是丢下,是安放。他往前走,把“位”带走,把“劫”带走,把“还”留在人间。
风里,似有极远极淡的一声“铮”,不知是从谁的骨里来。或许从石安碑来,或许从某户人家的门楣来,或许从那位老祭酒案角的编钟来。无论从哪儿来,都落在他的路上,像一颗极小极亮的火星,坠进黑里,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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