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道不同谋,君臣殊(2 / 2)
吕布沉吟一息,点头:“准。”
贾诩低笑一声,揖手:“诸君各行其途,此后‘术’少做‘戏’,多做‘活’。”
张辽在旁看了一刻,抱拳:“主公,白茅渡‘仇恨军’已散七成,但余三成流入乡间,夜间仍聚。属下请以‘秤卫’二千,分三路巡渡巡巷,‘按、问、压、割’,三日一汇。”
“去。”吕布道,“记住,不以杀为先。”
“诺!”
高顺抱拳:“‘平军’整编今朝已成,左统张合,右统高览;今夜先行‘换旗’。属下请以‘平军’为骨,‘秤卫’为皮,‘工市’为血,缝成一张‘新甲’护三市。”
“缝。”吕布道,“针线在你手里。”
唐樱掀帘入内,袖口仍卷着,指尖有墨。她把几张新印的“众券”摊在案上:“纸换厚了,墨刷两遍,难折。背面刻‘兑’字,兑米、兑盐、兑布都有印眼。——‘券’是脸,要硬,才不被人一捏就花。”
吕布看着她,点头:“好。”
——
午后风起,抬起营路上的细灰。贾诩倚在帘后,轻轻咳了一声,眼神忽地往门外掠了一下。他的耳极灵,听见嘈声在风里断成一缕一缕。
“不对。”他袖中指尖一合,低声,“有盏新鼓。”
果然,远处传来“哑”的一声,像有人用旧鼓皮蒙在木盆上拍了一下。张辽目光一厉,转身出帐。顷刻,斥候奔至:“北巷有‘义勇’百余,举新旗,旗上写——‘夫子之义’。”
陈宫眼神一凛:“这是借‘儒名’自救。”
“静阵、断旗、行秤。”高顺即道,“我去。”
“不。”吕布起身,握戟,“今日不斩旗。不动静阵。”
“主公?”
“今日用‘言’。”吕布压下戟锋,“‘君子之义’,当在台上说。把‘义勇’请上‘三头台’,让他读‘义’字,并让他答三问——‘救谁’‘凭何’‘以何终’。——若答得直,赎券;答不直,羞之;若借‘帝名’以威,笞之;若借‘祠名’以聚,籍之。”
陈宫目光一亮,微一点头:“此一手,正当‘殊途’之中。”
——
傍晚,邺门外“三头台”下人头如海。那面写着“夫子之义”的旗最终没有立起来,被台官命人收起,放在台侧,等“辩”后再决。义勇为首者是个四十开外的读书人,冠带不整,气色焦黄,眼中有血丝。他上台,开口便问:“‘王’可改‘义’否?”
陈宫不抢答,把板往后一放,伸手指向台下的“工席”。一个工匠模样、指节全是茧的人走上来,举起一条粗木尺,嗓音不高不低:“义者,立人之直。今日粥以众施,券以众兑,‘三头台’立羞,不立杀。——问你:你要救谁?”
那读书人一怔,脱口而出:“救我袁氏旧部!”
“只救一部,不救万人?”工匠摇头,“不直。”
陈宫又指“士席”。一名年少士人上台,声如玉磬:“‘义’在枢纽。若以帝名行杀,是‘不义’;若以祠名聚众,是‘不义’;若以谎为币,是‘不义’。——问你:你凭何而起?”
读书人汗下一线:“凭……礼!”
“礼以何立?”士人逼问。
读书人张口结舌,忽然眼中一红,哽着:“我兄为祠兵所籍,我族为罚条所散,我以此起,求一个‘旧礼’。”
台下有人叹,有人摇头。陈宫不让“兵席”上人,他自己往前一步,长声如钟:“礼立于人,不立于祠。你若以兄为‘义’,可;你若以祠为‘义’,不可。——你以何终?”
读书人一路退到台边,眼中迷茫渐生。他看见台侧“赎券”的木箱,看见“谎之十条”上加杠的墨,看见远处粥棚前排队的妇人与小儿。良久,他忽然拱手,跪下:“我愿赎。请给我券,让我去‘工市’。”
台下哗然,继而掌声如雨。那掌声不狂,却密。旗被一手按下,帛面在手心里软软的,像一块旧名在晚风里皱了下去。
贾诩在暗处笑:“‘义’也可赎——不赎‘名’,赎‘人’。”
陈宫斜他一眼,不语,但唇角极轻极轻地向上了一丝。他忽觉一件事:自己与文和、与奉孝,这一日里确乎走上了不同的路——他手里的“板”不再只为杀而举,也可以为“羞”“赎”而举;而他们两人,都从“戏”里退了半步,多让“法”去直。
“君臣殊途,各守其道。”他在心中无声地念了一遍,心口那一块磨了多年的硬,仿佛在此刻合了缝。
——
夜半,营中灯火收了三分。风从秤台的木纹里穿过去,带出极细的低吟。张辽回报:“许中有小风——三司以‘蠲赋三月’安民,曹营募工开渠,仓粮出斗而不立神。荀彧已抵许,入殿递书。”
“他带去的两物,天子看不看?”吕布问。
“看。”张辽道,“殿前太监传话:‘牌其黑,法其直。’——天子未言喜怒。”
“有趣。”贾诩在袖里轻笑,“印与法,第一次在殿前照了面。”
吕布不言。他走到帐外,站在秤台下,指腹轻轻按在“衡”字上。木底有温,像有人在地下慢慢推着一条新河,把它挪到新的槽里。陈宫立在他身后一步,久立不语,终道:“主公。”
“嗯?”
“今日起,我不再问‘杀几何’,我要问‘杀之后如何’;我不再与文和辩‘快与春’,我要与‘法’辩‘直与偏’。我与奉孝、文和,殊途。”陈宫的声音很低,却极直,“但我背着你的‘义’。”
吕布转身看他。夜色里,两人的影子重叠又分开,像两条在同一河床里分流的水。吕布道:“我背怨,你背义,文和背术,奉孝背棋。此后诸君各守其门,莫互相夺。”
陈宫抱拳:“谨记。”
远处粥棚传来铁勺轻击桶沿的“当”,一声极短,却把夜里的散漫都敲得收了一收。高顺的脚步声从另一边过来,止在秤台下:“‘平军’换旗已毕。旧袁旗、旧祠旗、私贩旗,皆入火。众人看着火,未乱。”
“好。”吕布道,“让火只烧旗,不烧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夜很高,像一张黑幕在星光的针下被细细缝住。片刻,他把手收回,目光落在黑木的横梁上,轻声道:“道不同谋,君臣殊途。——只要‘众’与‘法’不殊途,我们便走得下去。”
风从他的话里穿过,带走一点点热。夜未央,秤台不睡。营中人各归其处:有人去书,写“律”;有人去数,数“券”;有人去巡,巡“巷”;有人去看火,看它只烧旗,不烧人。三市在夜里松一分、紧一分,像三只心在同一个胸腔里按节律跳。
许都廊下,荀彧在灯前展开那两卷竹简,指腹在“赦与杀”四字上轻按。那一枚随身带来的黑牌放在灯旁,牌面吞光,牌背无字。他闭目一瞬,再睁时,眼里一线冷光更明:“各行其道。”
他执笔写了一行字,写给自己,也写给曹公:“不与之争名,与之争实。印不压法,法不凌印。”
灯火静极。风从廊下穿过,吹动他衣角。末了,他把那一枚黑牌轻轻翻过来,背仍是空白。他笑了一下,把牌推回竹简旁——恍若把一块极薄、极重的夜,推给了明日。
——
黎明前最后一炷灰落下,营路尽头有鸡鸣一声。唐樱在粥棚抬起锅盖,白气冲天而起,像又一日“做事”的号令。秤台的影在地上收回一寸,“衡”字亮了一寸。张辽自远处来,远远抱拳:“主公,白茅渡再平,谎币尽熔,仇队自散。‘直绳司’已立,‘秤卫’三路巡成。”
吕布点头,目光穿过他,落在更远更远的北方。那里有曹公的新渠、新仓、新令,有荀彧的印与那一枚黑牌,也有尚未遇见的“实”。他知道,下一日要谈的,不再只是“术”与“名”,而要用“法”去接住敌人的“实”。
他握紧了戟,又松开。戟锋在晨光里收着冷,像一条伏在法之下、不轻出鞘的水。
“开工市。”他对唐樱道。
“秤台不撤。”他对高顺道。
“三头台今日问‘我之过’。”他对陈宫道。
“第三问——明日给我。”他对帐外的郭嘉道。
风里,四个“道”向四处散开,又在同一处汇成无形之河。河不言,河自行。谁守印,谁守法,谁守术,谁守棋,谁守义——各行其途,各负其重。
而在河心,有一枚极薄的黑,静静沉着。它叫“死权”,也叫“怨”。它在夜里很重,在白昼里也不轻;但只要“衡”字还亮,只要“券”还兑,只要“粥”还开,只要“谎币”还熔——它就不会压断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