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獠牙与毒舌,霸业的双翼(2 / 2)
第三日午后,临淄学宫前人山人海。陈宫早已把“台账”置好。两名魁首被押上,一名正是昨夜被擒的“印匠”,一名是“墨贩”。他们的眼神更像人,而不是兽——“牙”只取了头。陈宫不杀,他们也知道死亡已在身后走了一遭,便没了拼命的勇气。
“讲账。”陈宫不大声,也不缓。
“印匠”先开口,嗓子干:“我刻伪印,换盐,得银五十两,吃酒三百觞,买人四名,今朝……今朝……”
“今朝羞。”陈宫替他把话接上,“羞能兑券,券能兑盐,盐能兑命。——你今朝讲的每一个‘两’,每一张‘伪券’,都兑你一家人的羞。读!”
“印匠”读了,越读越虚,眼眶一点点红。他读到“用帝名立伪印”那一栏时,陈宫一拍板:“止。——谁教你的?”
“审……配。”印匠低声,几乎要没入喉。
台下哗然。陈宫不顺势翻案,只淡淡点头:“记下。不杀你,羞你。——你去‘工市’,刻渠石上的字,‘三问’刻直,不许再刻‘帝名’。”
第二人“墨贩”也被迫逐条讲,讲到“混墨”一项时,贾诩从帘后缓步而出,笑意浅:“混墨入水,字自晕,谣自裂——你倒是替我们做事了。”
众哄然笑。墨贩脸上发白,后背冒汗,腿一软跪下:“公饶!”
“饶不饶,不在我,在‘众’。”陈宫把板轻轻一横,“今日你不死,明日你去‘晒怨架’前写‘我之过’——你写一条,我们晒一条。三日之后,你再来‘辩’。若你能辩过‘谎之十条’中的一条,我给你券;若你辩不过,我让你把舌头留在台上,不拔,只信约。”
舌可以毒,也可以被誓言勒住。台下人看着他们的嘴唇开合,忽然觉得那些嘴唇像一片片薄薄的纸,纸上写了很多年的旧字,如今被一种更重的墨压住,正在一点点改名。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人群后方传来。几名头缠白布的“义勇”挤进来,竖起一面写着“报帝”的小旗。旗尚未展开,台侧书吏已伸手按住,陈宫抬眉:“你们也讲账?”
为首者三十许人,手里拿着一叠粗糙的“义钱账”,嘴里咬着“义”字,眼里裹着恨。他上前一步,正要高声斥责“王背怨、法欺人”,却被贾诩轻轻一笑截住:“你若要‘义’,请先答三问。”他抬手指榜,“救谁?凭何?以何终?”
那人张嘴,冒出第一句:“救本初旧部——”
“只救一部,不救万人,不直。”陈宫淡淡接,“第二句?”
“凭帝名——”
“帝名不立祠,不立杀,今日禁借。”贾诩笑,“不立,何凭?”
那人憋红了脸:“以报仇为终——”
“终于仇,不终于民。”陈宫把板一横,板面朝上,字迹分明,“赎券三十,去渠边搬土三日,再来。你的‘义’不烂,只是未熟。”
人群哗然,却无嘲。陈宫的毒舌不是为羞辱而羞辱,是为“熟”而“毒”。三问三断,像三刀剜去“义”上的腐肉,余下的,可以用。为首者喘了一口粗气,忽然一头跪下,重重叩在台板上:“我认。我去搬土。”他把那叠“义钱账”一摔,纸页飞散,在阳光下像一群被突风扇散的蝴蝶,落在“辨市”的石阶上,一片片,终归尘。
——
即墨盐坞破后第三日,盐枭“话事”的“黑暗三议”余波未尽。夜里,有人沿巷道提油壶,欲烧“券局”;有人攥刀欲破“海衡”;有人试图夜袭“行门”。“秤卫舟师”与“平军”“直绳司”各自按定的四字诀——“按、问、压、割”——作业:先“按”住,后“问”三句,再“压”木牌,最后只“割”一个。三夜里死三人——一个试图放火的油匠,一个借帝名以为护身符的刀手,一个趁夜劫赎船的旧海盗。其余人,或羞,或罚,或逐,或赎。
“牙不乱咬,舌不乱骂。”吕布站在“怨仓”前,指腹抚过一块晒在日下的黑牌。牌背写着“白茅渡夜间问轻”,是“直绳司”自曝之“过”。他把牌翻过来,又把它竖在架上:“我们先晒己,再晒人。”
“王背怨,法主持,众为王。”郭嘉低声重复自己的第三问,“牙与舌,是两翼。翼若不齐,飞不稳。”
“稳在法。”陈宫在一旁道,“法在绳上,绳在我手,我也晒——晒‘直绳司’之过。”
“晒。”吕布点头,“公台,你以义照法;文和,你以术收锋;奉孝,你以棋看天;张辽、高顺,你以牙护翼;唐樱,你以粥与券为血与布。——我们只管做,做得直。”
陈宫目中猛然有光,那光不炫,却硬。他忽然向吕布拱手,声音低稳:“主公,臣今日才真信‘双翼’之说。昔日我与文和争‘快与春’,今日我认——毒舌与獠牙,不是相斥,是相辅。”
贾诩微微侧脸,看他一眼,笑意不尖:“我也认。毒舌之毒,若无直绳就毒死自己;獠牙之快,若无行门就咬断筋骨。——此后,我少‘戏’,多‘活’。”
“多做活计。”唐樱插话,拍了拍手上的纸灰,“纸厚一层,券眼难伪;粥多一勺,队少一段;台账多一条,脸少一点要遮的东西。”
“好。”吕布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明日贴‘我之过’三条:‘舟师夜间巡迟’,‘廷辩第三题偏难’,‘券局误兑’。——晒在怨仓旁。”
“诺。”陈宫应。
——
许都的风把帘吹得不响。荀彧在灯下把黑牌放在文案旁。曹操站在偏殿的窗影里,背手听荀攸、程昱、蒯越各陈“渠”“仓”“印”的进度。他不笑。手指在案面上敲,一下、一下,像在击鼓。鼓不在许都,在北方。
“青州盐入仓。”蒯越呈,“临淄义归台。东莱海券兑盐,海盗赎船。张辽、高顺破即墨盐坞,‘鱼鳞疤’首已落。”
“文若。”曹操回身看他,“这是‘名’?”
“这是‘实’。”荀彧低声,“名与实,今朝被他缝在‘法’上。——不与之争名,与之争实。”
曹操不语。他忽然抬手,拿起案上那枚小小的“印”,目光落在“印”与那枚从北方带回来的“牌”之间。印是亮的,牌是黑的。亮与黑之间,风从帘缝里来,吹灭了一点灯花,又被手指捻亮。
“渠与仓,不停。”曹操淡淡,“于禁、乐进再北一步。——盐,可从海走,也可从河走。”
荀彧垂眸:“谨记。”
——
青州的夜从海上来,带着咸与湿。东莱海衡下,秤砣被风轻轻一拨,晃了一下,又停。唐樱收了最后一摞券,把它们用麻绳捆好,印眼对齐,像把脸与脸码在一起,贴得整齐。她抬眼,看见行门前“三问”的木牌又被小孩子摸黑了一块——是墨,不是污。她笑了笑,用指甲刮掉一点余墨,甩在火里,“噼啪”一声。
临淄“辨市”收场,陈宫把“台账”小心收入匣。贾诩独站一旁,袖里手指轻轻拈,像在数什么。郭嘉在灯下咳了一声,这一声比前几日更深。他压住,目光却很平:“明日去海口,看‘赎船’。”
“你去,我便盯‘直绳’。”陈宫道。
“君臣殊途,各守其门。”贾诩笑。
“各守其门。”陈宫也笑,笑意难得轻一分。
——
“牙”与“舌”的一昼夜合击,像两只厚重的翅膀,一下、一下,拍在青州的潮与盐、纸与墨、怒与羞之上。怒被按住,羞被托起,盐被兑出,券被兑进。人心不是铁,但人心会被秤称——只要秤直。
第四日清晨,张辽自海口回,呈上臧霸手书的尾款:“旧部十营,愿为平军。”高顺报:“‘赎船’添二,舟师编四百。”唐樱报:“海券一日兑三千,伪券收八百。”陈宫报:“‘台账’三条新证,彻查盐枭旧账。”贾诩报:“‘十问青州豪右’传遍‘行门’,回帖二十七封,十封羞自认,七封辩词可笑,十封以‘义’为终而被劝回渠边——”
“奉孝。”吕布忽然看他,目光里有一线难得的温,“你的舌,毒在问,不在骂。”
郭嘉低笑,咳意在笑里散了一缕:“毒舌若乱骂,舌自烂。”
“牙咬准,舌下毒,仓晒怨,渠输名。”吕布把戟立在案侧,声音不高,却稳得像一块压舱石,“诸君,双翼既成,此后每前进一里,便晒一次‘我之过’;每击破一谣,便补一次‘我之短’。——霸业要双翼,更要直骨。”
“诺。”众人齐声。
——
夜深后的一阵静,像海潮退尽,露出海床上的纹理。秤台在夜里也不睡,“衡”字在月色里像一枚不动的星。怨仓旁边的“晒怨架”上,今日新晒三牌:一曰“舟师夜巡迟两刻”,二曰“券局误兑”,三曰“第三题偏难”。牌下有“改”:一曰“夜巡添更,迟者罚”;二曰“兑前二问再核,误者赔”;三曰“题改‘义以何终’,少引诗,多问人”。晒怨架旁,粥棚的火还在,灶边有旧兵打盹,手里捏着一张“众券”,睡得像一块刚冷透的银。
许都廊下,荀彧把黑牌立在灯影里,背朝自己,面朝外。他知道,这一枚薄黑正在北方的风里被人按着,按出新的名、新的路。那条路虽不在“印”之下,却也不逆“印”。他提笔,写下半句——“印不压法,法不凌印”——顿了顿,又添半句:“牙不伤人,舌不辱人。”
他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像把海风从千里外吸进胸。他微微咳了一声,袖口染了一点红。他不看。他知道,君臣殊途,终会并河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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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又起风。东莱海衡下,“秤卫舟师”的旗正把风改向。旗上不是王字,不是帝字,是一枚小小的“衡”。它不会说话,却能把“牙”与“舌”的力道合在一处,托着一艘艘赎来的船、挑着一块块晒过的怨。它不光衡盐、衡券、衡过,也衡人心。
有人在夜里从远处看见这一切——盐坞破、台账开、怨仓晒、海衡立、行门三问、舟师赎船。他把斗笠压低,把脚步放轻,消失在更深的影里。他心里藏着两个名字,一个叫“义”,一个叫“仇”。他不知道该跟谁走。他只知道,夜风里那两个字——“衡”“券”——正一寸寸比他心里的“义”“仇”更重。
——
黎明又近。唐樱按下灶门,火稳;陈宫把“我之过”贴好,板稳;张辽、高顺点齐,甲稳;贾诩把“十问”的回帖一封封压在镇纸下,心稳;郭嘉按胸,咳止三分,目稳。吕布把戟轻轻靠回案边,手在图上的“东莱—即墨—临淄”三点之间摩挲,摩挲到“邺—颍—许”的旧线,又把两条线并在一起。
“走。”他说。只是一个字。却像把两翼同时展开。
海风自东而来,河风自西而至。两股风在秤台前交会,黑木“衡”字亮了一寸。霸业需要飞行的风,也需要承重的骨;需要獠牙之快,也需要毒舌之准。此时此地,两翼并拍,骨在法上,血在券里,气在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