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一夫当关,神魔之吼(2 / 2)
“将军。”陈宫按马近一步,声音极轻,却像一根细针扎入翻滚的血,“再吼,石落,不伤狼骑,先伤民。”
吕布的睫毛颤了一线。他把那团气从喉后收回胸腔,胸腔鼓一鼓,余波散开,像把绷到极致的一条弦骤然放松。他不回头,只抬指一点:“张辽。”
张辽抱拳:“在。”他明白将军的意思:不再以“吼”求“断”,改以“骑”求“乱”。他双腿一夹,狼骑排成扇面,扇面三处突出的锋点直指谷口之门中门——不是去撞,是逼其收缩。
“弩!”张飞喝。桥西弩棚斜发一阵,矢不取人,只取马胸护皮的缝。几匹马前蹄一软,骑者扶鞍而稳,狼骑第一线势头微顿。张辽不怒不急,刀背轻拍鞍桥,扇面锋点立刻回收半步,再以更斜的角度去“挑”另一处“缝”。赵云枪横,贴着刀桥一掠,像白虹压水,水纹被虹压出一道直线。
“子龙。”张辽低道。
赵云疾掠至右翼,一枪把一辆欲侧翻的柴车拨回正道,车上老人被吓得双手乱抓,抓住了他的袖。他袖上白水印被抓出五个指印。赵云眼底微动,未言,枪背一压,车轮过门中门,直去谷外。他本该放手回身,却不知为何多看了一眼谷内——刘备正扶着一个少年从滚木缝下过,少年膝盖破了皮,血沾灰,刘备把自己的白布扯下一寸缠上。赵云的手一紧,枪缨细小一抖。他把眼尾那点异样压灭,回身再入阵。
“第三锣毕,撤!”诸葛亮沉声。关羽刀桥一收,二十骑后退八步,转身护在谷内侧翼。张飞把戟从石中猛然拔起,石屑四散,他回身走两步,又停住。吕布在谷外,马在风上,人立如山。张飞忽然横过戟,戟刃朝天,朝着谷外那“山”一举。
“吕布!!”他把喉里最后一点清气逼出来,“你若为天下,便为人开路!你若为一己之‘势’,来!张翼德在此!!”
这一嗓,非骂,非挑衅,是把一个“问”扔出去,扔在风里,扔到对面人的心口。风从两山夹口穿过,这一问在风里并不散,竟像被风托着,连回音都不肯给。
吕布没动。赤兔却前蹄起了半寸,又落。贾诩在侧,看不清他目中的那一点东西是笑是怒。他轻声:“将军,今日以‘势’取‘心’,明日再取‘形’。不争一刻,争一日。”
陈宫亦低声:“封谷而不裂,今日人心不散。明日上游另辟小道,‘势’在我,‘理’未失。”
吕布把戟稍稍横开,像用戟身抚平空中看不见的什么。那根系在戟上的极细红丝,在风里轻轻跳了一下,又伏下去。
“退一线。”他淡淡。
张辽抱拳,扇面收拢,狼骑后退二十步,列于谷外,静如铁林。赵云收枪,马颈上的汗被风一拂,化作一层冷。他回望谷口,张飞已转身,背影像一块黑石,黑石上隐约有一道白纹,是汗,是灰,是血,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
“走!”刘备抬杖,竹杖头上那缠着的白布只剩一条细线。他把杖轻轻一点地,队伍如水入渠,一寸不乱。哭棚里响起三声短促的哭,哭完即止,茶一盏,起身行。安民牌下,粗笔又添了一行字:“若有妇临盆,军士三人抬轿,入内署西偏屋。”字是今晨新抄,墨未全干,被风一吹,尾端稍稍化开,像一滴黑泪,淌了一小寸又止。
张飞退到谷内三十步,驻足回望。吕布与他隔谷相对。两人之间,是刀桥、滚木、弩棚、哭棚、安民牌,还有那些无数的背影、门板、锅与弯着腰走路的老人。他忽然笑了,笑里有沙:“来日再吼。”
吕布也笑了一下,笑不可见,只在眼角一线。他翻手,指向西北:“张辽,徐晃——不上谷,绕岭。”
“得令。”
狼骑转向,上游石岸上马蹄声“笃笃”,如擂不急不缓的鼓。谷内人潮渐尽,刀桥收起,滚木斜靠于壁,哭棚里的茶碗空了又满。关羽把刀收入鞘,刀身在鞘口“铮”的一声,短促而正。他策马从刘备侧掠过,低声:“末将撑得住。”刘备点头:“好。”
诸葛亮下石,羽扇落在身侧,像风落。他回头与刘备对视,目中有光,有一种被大风吹过又自定的光:“今日两声——一为神魔,一为人。前者威,人皆记;后者活,人皆行。”刘备笑,笑意浅,疲意深:“记与活,俱要。”
“俱要。”诸葛亮也笑了一下,“明日还要。”
——
午后,日光被薄云遮住一层白,天地像过了一遍手。谷中石壁上的裂痕被风吹成细细的线,线里有尘,即将落。张辽率狼骑自西北绕行,觅小道下山。徐晃领一队留于谷外远处,押阵不逼。赵云随张辽,心里那条冷白的线时聚时散。他不去想,只让手里的枪一寸一寸擦干净。槊影在马鞍旁拉得很直,像某种更直的东西被他拿在了手里。
襄阳城头,并州旗猎猎。贾诩对陈宫道:“张翼德一夫当关,吼,虽不退吾军,然退吾‘锐’。”陈宫点头:“吕将军一吼,得‘势’;张翼德一吼,护‘理’。得与护,皆可用,只怕一头重了,一头轻。”
“你怕将军重哪一头?”贾诩问。
陈宫不答。他抬眼看城西的云,那云被风压成一条长带,带的尽头,有一点微红,像血,又像晚霞。他忽然低声:“天色薄,且慎。”
吕布立在城角,目光仍追着那条山谷,仿佛能透视山石,看见谷中最后一个从滚木下弯腰过去的老人。他把戟横在臂上,指腹轻轻抚过那根红丝。红丝柔软,像他心中某一缕柔软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想起陈宫方才那句“再吼先伤民”,眼中一丝不快跳起又灭。他并不喜欢被拦。可他知道,今日若再吼,尘落石崩,滚木下的人,未必躲得过。他今日要的是“望襄阳”,不是“覆襄阳”。他收了那一口未吐的气,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少有的空。空里,风声更大。
“点兵。”他淡淡道,“明日辰时,上游小道,徐晃强突,张辽撬缝。陈宫镇城,贾诩随我。”
“得令。”
——
当阳岭外,日影东移,粥棚收半,木鱼声渐远。刘备在合阵处短暂歇息,水一碗,粥一盏,未尽。张飞坐在一旁,嗓子沙得厉害,说话像在砂纸上擦,但仍忍不住嘿笑:“大哥,我吼得他不动。”
刘备看着他:“你吼得自己不乱。”
“是。”张飞想了想,笑更开,“不乱。”
关羽拎着水囊回来,把水递给刘备,又递给诸葛亮。诸葛亮未喝,先仰头看天,天边有两只鸟一前一后,越飞越高,最后成两个小点。他轻声:“一夫当关,万人莫开。往日是书上话,今日是路上事。——记下。”
“先生老记东西做什么?”简雍一边安排粥棚,一边笑,“记不住的,人心记着。”
“是人心记着。”诸葛亮也笑,“人心记着,就成路。”
夜将临,岭道上的风吹过每一张疲惫的脸,吹过十几口刚熄的火,吹过刀桥留下的痕,吹过滚木在石壁上蹭出的白。风也吹到更远处,吹过襄阳城的旗,吹过赤兔的鬃,吹过吕布按戟的手背。那手背筋青,皮色微冷,仿佛在等一声不存在的鼓。鼓未响,他也能听见——谷里最后一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小、碎,却真。
天色暗,第一颗星在山背上露出一点。有人低声唱起短短的童谣,唱到一半忘词,旁边另一个接上一句,两个孩子对着彼此笑。张飞把头仰起来,嗓子里“嗯——”了一下,像要再吼,却只吼给自己听。关羽把刀横在膝上,手指轻轻摩过刀背的一道划痕,划痕是今日压门时留下,浅,不伤刀。刘备把竹杖斜放在身边,杖头那缠白的布只剩细细一缕,他看了看,笑了笑,又把那一缕白撕下一半,塞到袖口——明日,还要缠人的伤。
“先生。”刘备忽道,“今日之吼,两边皆威。你说,世人会记哪一个?”
诸葛亮想了想,把扇子合上,温声:“记神魔者多,记人者少。然过此谷而活的,记‘人’的会在饭上、在睡时、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慢慢说给下一代听。——将军要的不是被人记,是让人走。”
刘备点头,目光沉静。那沉静里,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柔与坚。他把视线越过火堆、越过人群,落在更暗处——那里是江陵的方向。风从那边来,冷了一寸。他伸手把火拨旺一点,火势不大,却足够给一圈人脸上添一层暖。
“明日,”他说,“还走。”
“还走。”众人应。
夜色像一层厚重的布,慢慢盖下去。布口的一声“来者止”,也是吕布在谷外的一声“喝”。两声在这座山与这条路之间相互回荡,到底哪一个更久,谁也说不清。可在这夜里,每个人都知道:明日的路,仍要有人当关,仍要有人吼,仍要有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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