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无可辩驳(1 / 1)
那念头起初极小,如同一粒微末火星,可一旦燃起,便如坠入枯草的野火,瞬间蔓延开来,灼烧着他的理智,叩问着他的神魂:若真有此法,若真能长生,那先前的坚持,又算得了什么?
穹老怪心念剧烈起伏,几乎能听见自身心跳的沉重回响,在寂静的胸腔里,一声,又一声,带着濒死的挣扎与不甘。他明知自己不该动摇,不该贪生,修士当勘破生死,追求大道真谛;可那“生”的诱惑,如魔如咒,在灵魂深处一寸寸侵蚀,让他早已坚硬如铁的心防,出现了裂痕。他的理智在冷冷叱责,斥责自己的懦弱与贪念,可那叱责声渐渐模糊,最终被另一种更悠远、更苍凉的声音彻底淹没——那声音低沉而温柔,似自岁月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若舍道可生,舍之又何妨?”
这一句话,几乎令他呼吸一滞,浑身的气血都在瞬间凝固。他缓缓阖上双目,眼前的世界瞬间陷入无边黑暗,而那黑暗之中,王谢那平静无波、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竟愈发清晰,愈发真切。那声音不像凡人之语,更像是某种古老的天地法则在低声诉说真相——残酷,却无可辩驳。
穹老怪的唇瓣微微颤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终未吐出一个字。他的心思早已脱离了眼前的亭台,脱离了在场的众人,坠入了自己漫长而冷寂的记忆深渊。那里有他初入修途时的懵懂执念,有少年时立誓“脚踏九霄,证道成仙”的狂心傲骨,也有中年时第一次察觉到寿命缩短、道途无望时的惊惶与不甘。那些破碎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过——而今,所有的执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追求,都只剩下一个最纯粹的念头:若能延生,我愿舍道。
那一念,在寂静中生,又在寂静中成,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疑。这一刻,穹老怪周身的气息,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牵动,变得极深极远,若有若无,却又沉若山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厚重。那不是灵力的流转,也不是神通的波动,而是一种决意的浮动,无声无形,却足以撼动周遭的气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屈服于诱惑,而是在历经百年挣扎后,做出了最清醒的选择。生与道,本就同根而异途,看似相辅相成,实则往往难以两全。修士一生追道,勘破万法,最终却终究逃不过“生”与“灭”的终极限定。若有一线生机可逃此劫,纵需舍身弃途,纵需沦为非人之形,又有何妨?
此念一起,穹老怪的神色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淡漠如冰,而是染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既有苍老的明悟,看透了修途本质的通透;也有深沉的悲凉,为自己数百年修行终成泡影的怅然;更有那一点被尘土掩埋了太久,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渴求,带着滚烫的温度,在眼底缓缓流淌。
这一刻,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王谢的眼神,终于彻底变了。那不再是最初的审视与探究,不再是先前的怀疑与戒备,而是带着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敬意。
因为他忽然明白,眼前这看似年轻的修士所言,或许并非是什么奇技邪术,也不是什么旁门左道,而是一种超越了世俗修途认知的“道”——那是他穹老怪这一生,从未敢正视,却始终在潜意识里追逐的“生之极”,是所有修士终其一生,都在暗中渴求的终极答案。
穹老怪深吸一口气,胸膛缓缓起伏,气息沉重得像是压着千百年的尘霜,又悠远得仿佛能穿透时光的隔阂——那一口吞吐间,满是岁月积尘的晦涩气味,混着丹田中衰败灵气的滞涩,说不出的苍凉。他没有出声,脸上也无半分情绪波动,枯瘦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只在心底极轻极缓地、一字一顿地默默念了一遍那句话——“若断心于修途,只求长生。”
这一句话,冷得如万载寒潭的冰,却也真得如剖心裂魂的刃。它不带半分情绪,不掺一丝波澜,就那么直直刺入心底最隐秘的深处,将他掩藏了五百年的执念、不甘与恐惧,一层层、一片片地剖开,露出血肉模糊的真相。
是的,多么冷,又多么真实。他这一生,从一介凡骨踏入修途,于穷山恶水中寻得一线仙缘,筑基时熬干心血,结丹时淬魂焚魄,硬生生在腥风血雨中闯过了五百载风雨。少年时,他也曾站在山巅狂啸,立誓要破天裂地、登临仙途,以证大道永恒。那时的他,血气方刚,眼底燃着不灭的火,谈笑间似能让风云变色,只觉天地万物皆可为己用,大道之路尽在脚下。可这一路走来,尸山血路铺就前程,旧友新仇皆成尘灰,当年一同踏路的修士,如今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连个能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无。
他曾为了一瓶能稳固道基的养元丹,在荒山野岭与人死斗三日三夜,浑身浴血,经脉寸断,险些曝尸荒野;曾为了一株能续接灵力的千年灵草,闯入魔气弥漫的禁渊,九死一生才夺草而归,却被魔气侵体,养伤三年才缓过劲来;更曾在心魔反噬、魔气攻心之时,狠下心以自身精血炼法,硬生生将那噬心的魔念压入丹田深处,从此落下病根,道基再难圆满。那时他总以为,自己走的是“修行”之路,追的是“求道”之途,可如今回望这五百年,才猛然惊觉——那每一步跋涉,每一次搏杀,哪是什么求道?不过是为了“活命”二字罢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修的道,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不在“道”上了。结丹之后,修士寿元可达五百载,这本是旁人艳羡的机缘,可他心里清楚,那五百载并非真正的长生,不过是天地赐予的一场“借命”。每多一日修炼,体内的灵气便多一分苍老;每多一次强行突破,本就有限的寿元便多燃一分。到最后,即便丹田犹在,心火未熄,也终究敌不过那句冷酷的天理:寿尽则灭。
五百年,说长,足够凡人历经十代更迭,足够沧海化作桑田;说短,却连元婴的门槛都未曾触及,连真正的“道”都未曾看清。如今,这条路的尽头已赫然在目,触手可及。他能清晰感受到体内灵气的衰败,那种衰败不是骤然崩塌,而是无声无息的侵蚀,如雪化冰融,一日一寸,一寸一寒,缓缓消散于无形。每当他打坐调息,灵力再也不能如昔年那般奔涌如潮、贯通四肢百骸,反而滞涩得如同老木中的流沙,磕磕绊绊,难以前行。每一次运功结束,他都要静坐数个时辰,才能缓过那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与寒意——那不是身体的寒,而是魂魄层面的凉,是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