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终不似少年游(2 / 2)
“山里有什么朋友啊?”我随口问道。
阿福歪着头想了想,说:“高高的,瘦瘦的,站在树里。”
我心中一动,想起德顺爷的故事:“是不是贴在树干上,和树皮一个颜色?”
阿福惊讶地看着我:“你也见过?”
我让阿福仔细描述他的“朋友”。由于他表达能力有限,说得断断续续,但我还是拼凑出了令人不安的画面。
据阿福说,他在山里确实有个“朋友”,那东西很高很瘦,能完全融入树干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不会说话,但能通过某种方式与阿福交流。
“怎么交流?”我问。
阿福指着自己的头:“这里知道。”
最让我脊背发凉的是阿福的下一句话:“它说,山很疼。”
“山为什么会疼?”
“因为树在哭。”阿福认真地说,“所有的树都在哭,但没人听得见。”
我试图问得更详细,但阿福已经失去了兴趣,蹦蹦跳跳地走了。临走前,他回头对我说:“别担心,它不坏。它只是孤独。”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望着窗外月光下老黑山的轮廓,我第一次对这座陪伴我成长的大山产生了陌生的恐惧。
第二天,我去找德顺爷,把阿福的话转述给他。老人听后久久沉默,最后叹了口气:“山真的有灵啊。”
德顺爷告诉我,这些年来,老黑山的确在发生变化。山的北坡,也就是当年他遇到怪事的那一带,树木长得越来越怪异,几乎所有的树干都呈现出明显的弯曲。更奇怪的是,那地方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连鸟都不愿从那里飞过。
“村里人都不去那边了。”德顺爷说,“砍柴的、采药的,都绕开那片地方。”
我想起阿福说的“山很疼”,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家的最后一天,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去老黑山北坡看一看。不是冒险,只是远远地望一眼。
深秋的午后,阳光斜照,山色斑斓。我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向北坡走去。越靠近那片区域,周围的鸟鸣虫叫就越稀少,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终于,我看到了德顺爷描述的那片林子。
即使是在明亮的阳光下,那片林子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树木的确如德顺爷所说,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弯曲,像是被永久固定的大风刮过。林子里异常安静,连风声都显得沉闷。
我站在林子边缘,不敢深入。仔细观察那些树干,果然如阿福所说,有些树干看起来确实像是嵌着人形。尤其是当光线以特定角度照射时,那些扭曲的树影更加明显。
忽然,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林子里没有影子。
明明是下午,太阳西斜,树木应该投下长长的影子。可那片林子里,树干之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阴影,像是光线直接穿过了所有物体。
我怔怔地看了半晌,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不是恐惧,而是深深的、无力的悲伤,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想起阿福的话:“山很疼...树在哭...”
也许山鬼的传说,不过是这座山表达痛苦的方式。那些诡异的现象,是山体本身的不适的外在表现。没有人知道山为什么会疼,正如没有人真正理解那片林子的秘密。
站了约莫一刻钟,我转身离开。回头望去,暮色中的老黑山静静地卧在那里,温柔而沉默,仿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回城的前一晚,我又梦见了那片弯曲的林子。在梦中,我看到了德顺爷描述的影子——瘦长的人形,完全融入树干之中。它没有脸,没有表情,但我能感受到它的情绪:不是恶意,而是无尽的孤独和哀伤。我也梦见埋在故乡黄土下的爷爷奶奶,那些逝去的亲人,日渐年迈的父母,自己过了而立却一事无成的自己。
醒来时,枕边已被泪水打湿。
早饭后,我去向德顺爷道别。老人送我至村口,临别时忽然说:“山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忘了故乡山水的恩情。”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许有些事情,本就不需要解释。就像山鬼的传说,它存在于故乡的记忆里,存在于每一个靠山屯人的心中,这就够了。
今年春天,父亲来电说,德顺爷去世了。老人走得安详,无病无痛,像是在睡梦中离去。遵照他的遗愿,丧事从简,骨灰撒在了老黑山上。
“他说要回去陪山。”父亲在电话里说。
我请了假,回老家参加德顺爷的葬礼。仪式很简单,几个老人,几句悼词,然后他的儿子捧着骨灰盒,上了老黑山。
我们停在了北坡外围,没有进入那片诡异的林子。德顺爷的儿子独自捧着骨灰,朝林子深处走了十几步,然后将骨灰轻轻撒下。
山风拂过,带着骨灰飘向林子深处。那一刻,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种细沙洒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回城前,我特地去见了阿福。他还是老样子,在村里闲逛,和看不见的朋友聊天。听说德顺爷去世,阿福少有地安静下来。
“德顺爷去找朋友了。”阿福说。
我一愣:“找什么朋友?”
“山里的朋友。”阿福指着老黑山,“他们在一起,山就不那么疼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摸摸他的头。
阿福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它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记得山。”
车子驶出靠山屯,我透过车窗回望老黑山。夕阳西下,山峦被镀上一层金边,庄严而神秘。
也许世上本没有山鬼,只有山的情感。当山快乐时,它赐予村民清泉和猎物;当山疼痛时,它用弯曲的树木和诡异的影子表达不适。德顺爷、阿福,还有那些传说,都是山与人的对话方式。
我终于明白了:令我恐惧的,从不是山鬼,是青春易逝,旧日难追;是黄土隔亲,往事成灰;是父母迟暮,终须一别......
山路弯弯,消失在暮色中。故乡渐行渐远,唯有那座大山,和关于山鬼的记忆,永远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沙沙沙,沙沙沙。
那是山在低语,也是故乡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