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鬼才的“阳谋”,一场盛大的奠基礼(2 / 2)
“准奏。”他开口时声音很轻,却稳,“择吉日,建坛,告天。朕亲主祭。‘封土’之礼,命曹公代行。”
钟声在殿外三声,金石之冷绕柱而回。御书房的内侍接旨而出,太常寺与少府监当场分役。杨彪转身,对郭嘉抱拳:“郭祭酒,高义。”他说“高义”二字时眼里无疑是真心的释然。他以为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拉扯之后的“共识”。
郭嘉还礼,笑意极淡:“杨公厚爱。”
曹操则在殿侧缓缓一揖:“臣,谨奉诏。”
他起身时,目光与郭嘉交了一瞬。那瞬里的东西极复杂,既有刃光,也有温火。随后他垂下眼,像每一个被礼冠遮住锋芒的执事。
散朝后,杨彪与几位老臣并肩而行,出承明门。冬阳从廊下斜斜地照下来,照得他们的发丝都带了一层柔。有人低声叹:“总算正一正了。”
杨彪点头:“礼正,心定。”他看见远处立着的建坛木架,工匠在其上穿梭,像一道道细线把天地缝在了一起。他心里升起一种久违的踏实。他甚至在这一刹那相信,那些出现在城中街谈巷议里的“邪异”之说,会在钟鼓和礼乐之间自行消散。因为人一旦穿上‘仪式’,心就容易相信‘秩序’。
他没看见的是,木架最高处,一面极不起眼的小旗被换了位。旗杆角上系着一缕极细的白丝,丝在风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牢牢把“东”的方向缠住。
回到丞相府,郭嘉坐在案后,指尖按住那方“城东”。他没有立刻指派工匠,他先写了两行小字:“坛北设阶,阶不对殿。文舞居左,武舞居右。司礼引众时,先引执事,后引主祭。”笔尖提起时,他在“先”“后”之间停了半瞬,像一只刀在鞘口轻轻碰碰,确认它还能快。
阿芷端来一盏淡汤,放在笔架旁,不出声。她目光从墨痕与丝尾之间掠过,停在那条细线的尾端。那尾端被他理得很直,仿佛它真的能沿着纸爬出去,爬到城东那块新翻的土上。
“有几处要当心。”郭嘉低声,像说给自己,也像说给看火的人听,“太常素重礼,不懂‘观众’。我在仪程中加几笔,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能把目光导向‘封土’之位。鼓节紧两拍,乐缓半声,舞者入场迟一步。陛下诵文处据坛正中,声入天,形不动。曹公封土时步上两数,铣入土三寸,起身之刻与鼓合一。此间所需——不是奇,不是险,只是‘顺’,顺到所有人的眼睛都不自觉地跟着动。”
阿芷听着,将记号记在心里。她不是懂礼的人,却懂呼吸。她知道“顺”是什么。风铃教给她:“先丝,后竹,末骨”。人心也是如此。
“你觉得杨彪今日何想?”她忽然问了一句不该由她问的话。
“他觉得自己赢了。”郭嘉答得很快,“他以为用‘礼’按住了我。我让他这样以为。”他顿了顿,端起汤,浅尝一口,“礼像丝线,系在他心上,他会帮我系其他人。他不自知。”
“那天子呢?”阿芷又问。
“他觉得他握回了杖。”郭嘉放下盏,“杖在手里,手就有了地方安。他许久没有这样的安。人一旦有了‘安’,就敢去做一些原本不敢做的事。”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尚未起高的坛影上,“所以,这一场奠基礼,不只是给许都正名的礼,也是给某些心思一个‘催化’。”
阿芷不懂“催化”。她只懂,泥炉的火遇上风会更旺,遇上水会先灭再旺。她把盏往郭嘉手边推了一分:“夜里要少笑。”
“为何?”他失笑。
“丞相说了,夜里笑的人,白天杀人。”她认真。
郭嘉笑意敛了,目光温了一瞬:“我记着。”
他转笔在纸上又添两笔:一笔画在坛西,写“百姓观礼之处”;一笔画在司礼的踟躇位,写“鼓声起时,所有仪仗偏向封土半步”。笔收之时,他的心也在收——把一座城、一群人、一场礼,都收在一张看不见的网上。网不紧,怕漏;网太紧,怕断。昨夜那根“枷锁”提醒他,今日所有的“度”,都要在“呼吸”里。
门外亲兵传报:太常寺卿来请、少府监来请、工部匠正来候。郭嘉起身,袖口收得更整。他经过廊下那只风铃时停了一瞬。风从城东来,先挑丝,再动竹。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城东那块地是不是也在“先丝后竹”地呼吸。他知道,等到礼乐交作之日,那口气会在万众之前吐出——吐向某个人的脸。
曹操站在前院的阶下等他。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廊下的阴影。曹操没有多言,只问:“后位如何布?”
“阶不对殿。”郭嘉道,“让人看见‘动’的,而非‘站’的。让人记住‘起身’的,而非‘诵读’的。让人明白‘执事’的重量,而非‘冠冕’的光。”
曹操沉默了半瞬,低低道:“有时候我怕你的手太狠。”
“我也怕。”郭嘉坦承,“所以我系了丝。我给别人留‘礼’,也给自己留‘停’。”
曹操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行。你把刀藏在‘礼’里,我把人藏在‘礼’后。那一日,若有人要作乱,我也要借‘礼’让他露头。”
二人相视,笑意都淡。那笑像冬日薄阳,暖不透骨,却足以让人多走一步。
午后,太常寺给出初稿。纸上按旧制列了九仪、八佾、三献、四告,字字端正,处处谨严。郭嘉在每一段“谨严”旁边都添了极小的一点:出鼓之次后移、乐章转调慢半拍、执事所持之铣改为“白质黑首”、司礼呼号时加重“执事”二字。这些变化细得几乎看不见,连太常寺卿都未觉出其中弦外之音。他只是满意于自己写的“礼”终于能按上去。少府监则摩拳擦掌,言每一器度都可以短日内具备。他最得意的是一面巨鼓,皮厚音沉,可以在城东空场上打得人心肝发颤。
杨彪闻讯来访,目光过稿,露出欣慰之色:“如此,天下可以安。”
郭嘉以笏轻点“主祭”二字,向他躬身:“杨公高义。”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请公再高义一些,站得更正一些。你站得越正,越能挡住那些看穿的人,越能让那一份“绝望”在该到的时刻,无处可逃。
临走时,杨彪忽问:“郭祭酒,那阵法之事……可就此不必再言?”
“当不必。”郭嘉答,“礼先行,言自止。”
杨彪满意离去。夕阳从他的肩上滑下去,拖出一条很长的影子。那影子与建坛木架的影子在地上交缠,像两条线,一粗一细,暂时还分得清。
夜将至,工匠仍未撤。城东空场上竖起第一面仪门,朱漆未干,香味粘在风里。郭嘉站在远处望,手背抵唇,咳了一声,把那股熟悉的刺压下去。他转身往回走,脚步稳,像他心里那只泥炉。阿芷在廊下等他,手里捧着一小卷白丝。
“该换新丝了。”她说。
“系在何处?”他问。
“系在门枢上。”她答,“把‘礼’系在门上,门就会知何时当开,何时当关。”
郭嘉点头,接过丝,亲手系上。丝收紧的一瞬,他忽地生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知道,这根丝不是系给自己看的,也不是系给阿芷看的,它是系给城看的,系给所有以为自己赢了的人看的。那一日,他们会笑着上台。他会笑着让他们站在最亮的地方。然后——钟鼓齐鸣,土起三寸,万目所向,他将亲手把“胜利”的包装纸,连同他们的脸皮,一起当众剥开。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只是对自己重复一遍:礼先行,言自止。丝轻,刀重。先让丝走在前面。
风起,丝先动,竹后鸣,骨片压低。许都在风里缓缓地呼吸。殿中,刘协握着那根久违的“杖”,心底第一次升起隐秘的暖。他以为从此之后,他可以以“礼”换回更多。他不知道,礼也会杀人,而且杀得不见血。
杨彪夜归,跨过家门时回望了一眼东边的天。他看见云很低,像一块压得住人的心的布。可他并不忧。他相信礼。他觉得这一次,他终能在礼之中保护住“天”。
第二日,城中坊巷便传出消息:吉日已择,三日后,奠基。百姓可观礼,诸司当戒严。酒肆里先热闹起来,有人搬凳子,有人问鼓几时打。孩子们追着木匠跑,问那门为什么要这么高。工匠笑而不答,只用手背擦汗。
郭嘉在书房里收笔,将最后一条指令交给司礼:“请太常寺于仪程末段,加一句‘执事受拜’。”吏员愕然:“非‘主祭受拜’?”郭嘉抬眼,目光静下来:“礼文有变体。今日我用的是能救城的那一种。再问,问之不详。”吏员连忙低头去抄。
纸落印成墨,那一刻,整座城的声音似乎都轻了一线——轻得听不见,只能在心里听见。远处建坛处传来第一声试鼓,沉,稳,像一只巨兽吐气。郭嘉闭了闭眼,听见了。他知道,这一声之后,所有人都会往那里看。天子会,百官会,百姓会。连他自己,也会。
他慢慢睁眼,起身。袖中丝尾轻擦过腕,像是提醒,又像是祝词。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道,极轻地说了一句:
“诸位,欢迎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