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最后一根稻草,“九锡”之议(2 / 2)
“臣未言‘所请’。”荀彧幽幽一笑,“臣只求‘所止’。”
殿内空气微寒。两位旧年同心之臣,此刻像站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两端。那线细,拉久了会断。荀彧咳了一下,收笏退回班中。
郭嘉瞧着文若的背影,眼底略沉。他知荀彧之心,正如当年自己在病榻上写下的“度”字。他忽然轻声道:“陛下。”
“卿请言。”献帝看他。
“臣求一个‘先礼’。”郭嘉道,“在九锡之前,请敕太常,于宣德殿挂一匾,书四字:‘执事负土’。此匾不是赐给人,是赐给位。位在殿上,手在土中。百官、百姓、执事自此以后,凡入殿,先看这四字。如此,则‘看’归‘朝’,‘礼’不杀人。”
殿中诸声一滞。有人在心里暗暗叹:这病人出手,比刀还沉。用一块匾,把九锡从“赏赐之礼”引向“职责之铭”。以后“执事受拜”,拜的是那四字,不是某个人。
献帝垂下眼帘,心中一线酸缓缓化开。他忽然明白,昨日那一瞬“主祭受福”的安宁从何而来——不是因为他得到了多少,而是因为有人在替他清理“看”的去向。他抬起眼,声音不高:“可。”
“陛下!”董昭与少府监同时出声,随即互相止住。太常寺卿抢在前面:“臣遵诏。”
“九锡之议,”献帝收束,“今日不决。文若具‘法度之修’十条,太常翌日献匾。三日后,再议。诸臣各退,毋使坊间先乱。”
“诺——”众声如潮,复又平息。
散朝后,杨彪立在殿阶下,阳光从云后出,照在他斑白的鬓上。他望着殿门上尚未悬起的空梁,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四字的影。他心里塌下去的一指宽的空,奇异地被那四字填了半寸。他知道,这不是最后的止痛。九锡仍在前面像一道急流。但至少,在急流前,岸边架上了一根绳。
“杨公。”董昭趋前,“今日之议……”
“先把匾挂上。”杨彪缓缓道,“再谈九锡。”
董昭沉默一息,躬身:“谨遵。”
郭嘉出殿,未回府,先往蔡府去。院门未启,他便听见风铃。丝先动,竹后鸣,骨片末尾压得极稳。他笑了一下。蔡文姬端坐书房,案上摆着昨日他交付的“听风簿”,又添了一页细字。她抬眼:“你按住了那只刀。”
“还没。”郭嘉摇头,“只是把刀换了鞘,鞘上写字。刀在后。”
“九锡。”蔡文姬指尖拂过木纹,“这不是缝伤,是割肉。”
“所以要先贴膏药。”郭嘉指了指那四字,“执事负土。先叫人记住‘做事’,再谈‘受赏’。记住了‘做事’,赏也不至‘过’。”
“你接下来怎么做?”她问。
“去少府,去太常,去尚书台。”郭嘉答,“把‘九锡’的每一物都钉在‘官’上——钉成器、钉成律、钉成册。让它们变成管理制度,而不是私人衣箱里的锦。”他笑了一下,“九锡要杀人,我就先把刀柄磨钝。”
蔡文姬凝视他片刻:“你怕不怕?”
“怕。”郭嘉道,“这礼一开,便再无退路。但怕归怕,手要稳。稳了,才能不乱。”他起身,拱手,“今晚若风乱三次,劳娘子指一处停。”
“好。”蔡文姬点头,“我不按你的手,我按匾上的四字。”
郭嘉微一一笑,转身出门。风过,丝微动,竹轻鸣,骨末稍低。他心里的那只毒虫在礼堂里躁了一刻,此时缩回了骨缝之间,像被熬过的一味药,苦味尚在,却不再咬人。
少府监署,锤声细碎。监丞捧出九锡旧式册卷,卷角起毛,墨迹深。郭嘉翻过一页页:“车马之制,入少府,设簿记之;冕服之制,入尚书礼曹;乐,仍太常;朱户,归将作;虎贲,归执金吾;斧钺,归廷尉;弓矢,归武库,中军统筹;秬鬯,归宗正;赤舄,归太仆。每一锡,立一条‘用则’,另立一条‘止则’。凡超越者,以官律止,不以私德评。”
监丞愕然:“九锡既锡,竟尽入官?”
“礼是天下的皮,皮要绷在骨上。”郭嘉淡声,“骨是官。”
监丞嘴唇动了动:“祭酒此举,恐伤人情。”
“伤人情,护国家。”郭嘉抬眼,笑意却温,“你只管修册,写工,记令。剩下的‘人情’,我去挡。”
监丞拱手:“谨受命。”
出少府,天光已偏。郭嘉压下咳意,方要上车,阿芷从旁影里来,递上一包细粉:“丞相命带。今日尘多,粉轻,不扰肺。”
他接过,指尖一顿,笑道:“他也学会了‘轻’。”
阿芷点头,又低声:“午后阙门前,有人在石上写‘九锡’二字,被执金吾拿下,系于廊下。丞相已令宽免。”
“让他回家写。”郭嘉随口,“记下‘执事负土’四字。让他把‘九锡’五笔写慢些。”
阿芷应声,退入影里。
申时,宣德殿外,匾框已竖。太常寺卿亲自押匠人挂匾。朱漆未干,一道光从云缝里落下,正照空空的木面。荀彧独立于廊阴,咳了一声。他并不看匾,只望着殿门。曹操自阶下来,停在他身侧。二人并肩片刻,无言。风从殿角绕过,衣摆微动。
“文若。”曹操先开口,“九锡——我可拒。”
“拒,会让人以为你谦。”荀彧淡淡,“允,会让人以为你自知其分。两者皆可为后日之‘名’。”他转眼看了曹操一眼,“我求的是——无论拒允,法度先行。”
曹操点头:“法度先行。”
荀彧又咳,转身欲去。曹操忽问:“你恨我吗?”
“恨。”荀彧道,“恨你快,恨你准,恨你不肯停。”他停了一停,“也谢你能听。”说罢拂袖而去。曹操站在原地,目光沉如石。
匾上第一笔落下——执。匠人的手极稳,“执”字刚劲,似有一股力要往下拖。第二笔落,事。第三笔,负。第四笔,土。四字齐,殿门忽然像亮了一线。围观的人群不多,却都在不自觉地把目光往上抬。有人轻声读了一遍,像在自己胸口写字。
郭嘉站在更远处,看那四字在光里安顿下来。他垂下手,袖中的丝轻轻扫过掌心。那一圈淡痕,像一个不泄的口。他知道,这只是把刀放回鞘口,下一次抽出仍会见血。九锡之议就是下一次。他把目光从匾上移开,望向城隅——井口那根丝又磨了一线。最后一根稻草,不在朝堂,在井口。他记下:明日,要去井边听一听妇人的话。
夜将至,风从北转东。府中风铃先丝后竹,末骨轻压。阿芷把今日的风簿合上,最后写一句:“今日,风不急,人心急。匾可缓,九锡须‘慢’。”她想了想,又添三个字:先修法。
郭嘉在灯下展开新图,在“度”旁轻轻添了一个点,像在辽阔的空白上落一颗微尘。那点很小,却定住了整张纸的呼吸。他提笔,写下一行字,像药方上的末尾嘱托:
“九锡非赐,九锡为责。礼先行,法先立。三日后,问‘可否’时,全城风铃替你答。”
他合上笔,咳意被药压住。窗外更鼓一声,像从大地腹心里传来的一声低语。许都在这声里稳住。匾已挂,网已织,刀在鞘,火在炉。明日,便轮到“最后一根稻草”,压在秤心。谁轻谁重,一按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