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龙血为墨,绝望的誓言(2 / 2)
两句之间,风绕殿角走了一遭,把两人的衣摆一同轻掀了一下。掀起的不过半寸,却把许多人的心落下一线。
第一笔落下——执。匠人的手很稳。第二笔——事。第三笔——负。第四笔——土。四字一齐,光从云缝里出,正照其上。围观者不多,都不自觉地抬了头。有人轻轻念:“执事负土。”有人重复:“执事负土。”声音不齐,却沉。沉会沉到井口,沉到锅里,沉到每一个人的夜里去。
郭嘉站在远外,袖中的丝擦过掌心。他记井口。井口那根丝此刻稳了一指宽。他想:天子的“誓”已经钉在殿上。接下来的三日,轮到“法”钉在纸上。
夜里,宫城另一个地方,灯不明不暗。几名衣色冷硬的人围坐圆几。圆几上压着一张薄纸,纸上两个字——九锡。字歪,心正。有人低声:“今日匾上了,三日后九锡必成。如何?”
有人道:“以死谏。”
有人道:“杀执事。”
坐在最里那人看着纸,慢慢摇头:“二者皆蠢。谏死易,改心难;杀执事易,换人难。人心已向‘负土’,杀之只增其名。须破‘负土’之名。”
“如何破?”
“写血书,告天下:‘九锡者,夺皇权之始。’请天子血书为证。若天子不肯,我们便以天子之名自书。”
“伪诏?”
“诏不过一纸。人看的是血。”
几人沉默。血的字比墨更重,重到连说都费力。末了最里的人把纸收起:“三日内,必得一‘血’。得之,天下可动。不得,皆散。”
屋外风过,压住窗缝的一角纸“哗”地动了一下,又慢慢平。
风动到蔡府时,灯影正稳。蔡文姬在焦尾上轻轻按木性,听木回气。郭嘉进门,目光先去看她指下那条旧伤——丝已去,木正休。
“今日挂匾。”他道。
“我看了。”蔡文姬说,“四字落下,风少乱一成。”她抬眼,“但三日后,仍是大风。”
“所以来请耳。”郭嘉把“法度十条”略述,又把井边的四件小事说了。“九锡若起,我要在诏前用‘誓’压一压。‘誓’里有你的‘停’,有文若的‘法’,也有我的‘轻’。你听风,若乱三次,替我按。”
蔡文姬点头:“我按匾上的字。”
“还有一事。”郭嘉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陛下,今日在殿里,可能写了一纸‘誓’。”
蔡文姬眼神一动,像在烛影里看到了一缕看不见的红。她低声:“龙血为墨。”
郭嘉沉默。他知道“龙血”为何意。他也知道,写它的人并不指望它能胜过刀。他只是要在风里自我立一根针。针不大,却刺住了一点痛。痛,能叫人醒得慢,疯得迟。
“你怕不怕那一纸被人盗作?”蔡文姬问。
“怕。”郭嘉答,“怕人拿它作刀。我已去太庙嘱人,誓文不得轻启。”
蔡文姬看他:“你用‘法’去护一纸‘誓’。”
“我一生都在用硬的护软的。”郭嘉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护不住时,才用刀。”
他起身告辞。出门时风铃动了一下,丝先鸣,竹后应。末骨像一滴落在心上的水,极小,散得慢。
二更天,太庙后殿。近侍捧着旧匣行礼如仪,正欲将匣藏入祧下,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轻轻一顿。他回头,见是一名熟面目的小黄门。小黄门俯身作揖,笑得恭敬:“辛苦。誓文我替你收。太常有言,誓文须先存殿西案下,明日再入祧。”
近侍皱眉:“他何时令的?”
小黄门仍笑:“你去问啊?”
近侍不答。他看着那笑,忽觉冷。他抱紧匣,退后一步:“不劳。此匣陛下亲命,非太常所辖。”
小黄门笑容一僵,随即又笑,笑意里寒意更重了一层。他的手慢慢从袖里探出来,捏着一方极薄的刀片,薄得在灯下只是一道影。他刚要上前,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那手不重,稳,像泥炉上拨火。
“别动。”阿芷的声音在他耳后响,“动了,你会把自己切伤。”
小黄门吃了一惊,手上一松。刀片落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近侍抱着匣退到更里,一面抖,一面发出第一声不尖不乱的呼喊:“来人——”
阿芷不等人来。她把小黄门的手腕轻轻一捻,捻住了他的痛处,抽身半步,将人按坐在地。她低声问:“谁令你来?”
小黄门咬牙不答。牙缝里有血腥气,不是他自己的,是早些时辰有人塞在他口里的一块药。药苦,舌麻,他的话就会慢。慢,就容易被人打断。
“别说。”郭嘉的声音在殿影里响。他不知何时到了殿门。他走近,先看匣,再看人。他缓缓道:“把他交给廷尉。匣我亲自送入。”
近侍看着他,眼里有感激,也有一种复杂的怕。怕得正当。他怀抱的不是一只木匣,是一只人的心。他把匣递给郭嘉。郭嘉接过,手稳。匣很轻,轻到不像能压住什么。他转身走进殿里,亲手把匣置入祧下。那一瞬,他竟有一种错觉:地在呼吸。
他转出,已有人带走小黄门。阿芷撩起帘角,轻声问:“主公猜到了?”
“猜不到。”郭嘉道,“只是知道今晚有人要拿‘血’去写字。写在墙上,人会看;写在纸上,人会信;写在‘诏’上,人会杀。”
“你拦住了。”
“拦住一回。”郭嘉看着那块刚被推回的石祧,声音一点点落下,“拦不住第二回,便把‘血’写在‘法’上。叫人再拿血来,就会先流自己的。”
阿芷点头,不再言。殿外风起,树影在墙上摇,像一幅黑白的波浪谱。
黎明前最后一更。城里睡与不睡的人同样多。董昭在灯下改文,改到“恩归天子,安归百官,责归执事”处停了笔。他喃喃:“好字。”停了一下,又换了一个更细的“又”字,把“责”上头那一点再挑了一挑——挑得更清楚,叫人一眼就知“担子”落在谁肩。
杨彪在堂上未眠。他对着空梁,把将来的匾影想了又想。想得久了,他竟有些安。安不是因为他信刀,而是因为他信匠:匠手稳,字便稳。字稳,心便稳。
荀彧在尚书台把“十条”最后一遍誊清。末尾的“停”写得极轻,轻得像不愿唤醒谁。写完,他咳了一声,笑了一下,对灯低语:“愿风按时来三次。”
曹操在丞相府不睡。他未着甲,未持铣,只把深青衣挂在榻旁。阿瞒一生爱刀,今夜却在看一根丝——窗棂上那根。他看它在风里轻轻动。动了两次,又停。他忽然伸手,按住丝尾。丝在他指下不挣。他松手,丝又立。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疲,也有一种不肯说破的情意:有人在替他按。
郭嘉也不睡。他把“法度十条”背了一遍,又把井口四件小事在心里再过一遍。末了,他在许都新图“度”旁,添了一个小小的点,像在辽阔的纸上落一颗微尘。那点很小,却让整张纸的呼吸再稳了一线。他侧耳。风铃在院里说话——先丝,后竹,末骨。声音低低,像有人在他耳边说:“等。”
他应了一声:“等。”
他知道,这一章的“血”已经落在该落的地方:一纸誓,一口匣,一只祧,一条律。真正的刀,还在三日后。三日后,九锡会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向秤心。谁轻谁重,一按便见。
而那一纸“龙血为墨”的誓言,明明什么也改变不了,却像在风里竖起了一支最细的针。针不大,风很大。可它刺住了一个人不肯承认的绝望——刺住它,才不至于疯。
天将破。城的第一缕光从东南偏南来,像昨日礼时的光,但更薄,更冷。它掠过宣德殿的匾,掠过太庙的屋脊,掠过丞相府的窗棂,又掠过井口那根丝。丝先亮,后暗。阿芷推门,抬眼看了看天,轻声在风簿上写下今日的第一行:
“风不急,人更稳。”
她把簿合上,抱着它去叫主公。门内那人已经醒了。他不咳,只把袖往上一挽,露出腕上那一圈淡痕。淡得像不存在,却在那里。
“走吧,”郭嘉道,“去把‘法’钉在纸上。”
他转身那一刻,听见风铃末尾那记骨轻轻一落——像一口小鼎在火上“应”了一句。城在这一句里醒。誓言藏在石下,血渗在纸里,风在丝上,法在笔端。三日后的秤心,已经在每个人的胸口里开始微微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