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猎物入网,来自宫墙的“密报”(2 / 2)
三人进龛,避开了第一排供桌,直奔最里侧的神龛后。龛后有一块小小的暗格。黄门把钥齿从袖里抖出来,往暗格一试,“咔”的一声,发出一声极轻的愉悦。他笑了一下,把暗格推开。格里躺着一只形状与旧匣极相似的木盒,盒边有一道浅浅的新痕——好像是今日某时被人用爪子掐过一掐。黄门伸手去拿,指腹碰到盒面的一瞬间,他的指尖被一层极细的粉轻轻覆上。粉遇汗,就显。可此时汗不够,它只睡。
他把盒抱出来,递给另外两人。三人猫着腰往回走。走到第二道廊影的时候,阿芷看见他们的“停”第三次落下。她的指尖也随之停了一下,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短铁签悄悄往前送半寸,像把泥炉里的火轻拨了一下。
“现在。”廷尉老吏低声。阴里散出几道黑影,像地上同时冒出三截柱子,又在一瞬间贴到墙上。没有人喊,没有人亮器。他们只是把自己的影子与那些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叠到分不开。黄门以为是风,他错了。他伸手要摸铃下的那枚钥齿,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抽了出去——抽出去的不是骨,是“胆”。他“啊”了一声,却极轻,像夜里有一滴水落错了地方。
“廷尉。”老吏把腰弯了弯,“请。”
“勿动声色。”阿芷在一旁低声,“他嘴里有药,问不得。先把人走的路记清,脚上有油,眉上有黛。明早,这三个人的‘脸’,自然在殿里显。”
“那盒呢?”老吏问。
“盒是‘皮’,不是‘心’。”阿芷道,伸手从黄门怀里把盒接过,轻轻摇了摇。盒内“嗒”了一声,不重,是纸角撞木的声音。她不拆,把盒递给缩在栏后的一名小吏:“送去尚书台,写‘官’字。”
“何意?”
“今夜取的是‘名’,归于‘官’。”阿芷笑,“拿了‘名’,看他们明日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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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转四更,尚书台后门石阶口。小吏趁夜把那盒投在案上。荀彧未睡,他披衣开盒,里面果然是一卷血字。血色不纯,偏黑,混着秬鬯。字是“诏”体,开头“朕”字写得细,收尾的“止”字写得急,整个气息像一口被人做旧过的气——故作苍凉。他笑了一下,笑意里有凉:“这不是陛下的手。”他把诏卷重重压在“法度十条”之上,“十条”在诏卷底下稳了一稳。
“送回太庙先殿供台。”他吩咐,“明早由太常当众开匣,宣告:‘今夜有奸人以秬鬯搀血拟诏,所幸官署有备,未伤天心。’旁注一行——‘执事负土’四字,匾在殿上,心在匣中,刀在律里。”
小吏应声而去。荀彧看着那行假血字发了一会儿怔,忽然低笑,又忽然咳。咳后,他把灯火挑低以免呛,又把那一段墙上的十个字写在自己的“心簿”末尾:三更后,西掖门,钥在铃下。他用轻得几乎看不见的字又添了一句:“猎物入网,不杀,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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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白的时候,一人伏在宫墙外的阴檐下,帽檐很低。他等露。露再一次从墙缝里往外渗,露在黎明最凉的时候最真。字一点点浮出来,他看见那十个字,笑了一下,笑意苦,比昨夜的苦还老。他把手里的笔折成两半。他不是不再写,是换地方写——他要把字写在人的“脸”上。
他转身,无声地离开。离开的时候,他脚步轻,轻到了像没有脚。他知道,他写下的“密报”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告,是引。把真正的贼,从“意”里引到“行”里,再把“行”引到“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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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太庙前人未集,太常寺卿已在。匣被呈上,四角贴着尚书台的印。寺卿心里一紧,指尖在木沿上轻抚了一下,再仰看宣德殿的匾。匾上四字沉沉,他的心也沉了一沉。他开匣,假血卷露出头。寺卿把卷衔在手里,不读,只把卷头那一小截稍稍让在光下。光一照,秬鬯里混的血色露出一种“甜”。甜是不对的。寺卿轻轻呼了一口气,转身对殿廊处的司礼官道:“今日且挂此卷于庙门侧,题之曰‘奸拟’。让百官入庙先看,再入殿看匾,再入朝看‘十条’。”
“十条?”司礼官惊愕。
“尚书台今早送来的。”寺卿把另一卷递他。司礼官接了,一看末尾那枚极轻的“停”,心里一惊,像有人按住了他的脉。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拱手深深一躬:“太常明见。”
寺卿笑:“礼为盖,法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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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上朝,尚未进殿,先过太庙。庙门侧的“奸拟”挂得很直,直得像责人。杨彪走过,远远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眼。他不看不看,但知道看过了。董昭停了一瞬,却笑:“‘礼’以见恶,恶遂明。好。”他低声对随从道,“记下。”
程昱从“奸拟”前过,眼里极不动,可他掌心却有汗。他不怕血,他怕的是血里混着“甜”。他知道,只要一有甜,杀人就成了“劝人”。他咽了一下,对身后的人道:“今日,执金吾要谨。”
曹操未行至庙门,已得报。郭嘉在他车前侧,步不快,言不急:“猎物入网。”
“几只?”曹操问。
“三只够用。”郭嘉道,“其余的不用抓。让他们回去写字。”
“写什么?”
“写‘礼’。”郭嘉低笑,“越写,越把自己写进法里。”
曹操瞥他一眼:“你这张网,冷。”
“冷,才不缠死人。”郭嘉道。
曹操没说话。他看着郭嘉的脸,在晨光里淡得像纸,袖口边那一圈勒痕更淡了,几乎不可见。他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郭嘉的臂:“你别太冷。”
郭嘉笑了一下:“我冷,城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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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杨彪按前议启“九锡”,但把“法度十条”置于“九锡之前”,请天子先阅“法”,再问“锡”。献帝今日看起来更静了。昨夜的那纸“血誓”藏在祧下,没人知道,只有他知道。他也知道,今晨庙门侧那卷“奸拟”的血,甜。他心里微微一疼,像某处被蚂蚁咬了一下,又像被刀背轻轻拍了一下。他抬手:“先读十条。”
荀彧出列,缓缓宣读。读到“器归官”,有人低声称善;读到“三年一复审”,有人皱眉;读到“不得入家庙”,有人冷眼;读到末尾那枚极轻的“停”,整个殿里像有一口井忽然安静了一瞬——风来了三次,礼可停。这是把刀交给了“风”。风在谁手里?蔡文姬在殿北,目不见,耳已应。
宣读既毕,献帝的目光越过百官,落在殿门外那四字匾上。他想起昨夜那杯秬鬯里混的血,想起竹笔在绢上落的每一笔。他忽然觉得手不那么冷了。他开口:“九锡——可再议。”他把“缓”字说成了“再议”,杨彪会心,董昭不动声色,程昱低声“诺”。曹操在武班里深深一揖:“臣谨奉诏。”
散朝后,执金吾署拘来的三人成了“话”。廷尉的老吏把他们的路、他们的停、他们的鞋底与眉角都放在案上。案不是刑案,是“官案”。三人或被罚,或被黜,或被流。郭嘉不押给刑,他押给“礼”。他让他们第二日站在庙门侧“奸拟”卷前,抬着头看。看足一刻钟,再各回其署。人群窃窃,指指点点,看见的是三张脸上不易察觉的暗黛,看不见的是脚底黄出的浅印。“网”的影子不在他们身上,在每一个看过他们的人心里。
“人心会往哪里去?”阿芷问。
“往‘看得见的责’那里去。”郭嘉答,“今天,‘责’写在‘十条’上,明天,写在每一个做事人的脸上。脸是活的,字是死的。活的要赢死的。”
“活人要赢死线。”阿芷笑着重复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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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一阵很轻的脚步停在南宫墙外。那支“笔”把手按在墙上,靠着砖缝喘。今日一整天,他在阙门上写了很多行字。他写“礼能移心”,又写“法能束名”。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比昨日更稳。他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会在墙上写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墙也开始回他话。
他用明矾水又在墙上写了一行,写给自己,也写给看的人——“九锡非赐,九锡为责”。写完,他把手伸进衣里,摸出一枚旧簪。簪头钝。他在自己指腹上轻轻一划,血一滴。他没有把血涂在墙上,他把血抹在自己的舌头上——苦。他笑了一下,笑意不苦。他知道,血该留给自己尝。他将笔插回怀里,转身去阙门。那里的风比宫墙外暖,他的字在那里才更容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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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深,风簿再开。蔡文姬在殿北听了三回风。今夜风顺,丝先动,竹后鸣,末骨压低。只有在第三更的时候,有一支风从西掖门的方向试探着进来,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便被“停”按回去。她舒了一口气,手心从铜镜上移开。镜面淡淡的光里,映出四字匾的一角与一缕乱后复稳的风。
郭嘉在丞相府坐了一夜。他的手背贴在青石几上,石的冷让他整个人都清了。他忽然有点倦,倦在骨缝里,像隐隐要发的雨。他把“十条”又背了一遍,把“九锡”的每一“锡”在心里拆了一遍,把它们一件件钉在“官”的门上。他想起那卷“奸拟”的甜味,又想起陛下那纸血里的苦。甜不可任,苦不可滥。他笑了一下,对自己说:“轻。”
阿芷在廊下看她的丝。井口那根丝今日竟没磨。她在风簿上写:“井稳,人稳。”又添一行:“宫墙有字,露出不久。”她知道,那个写字的人还在。这个城不是只有刀,还有笔,笔在墙上,刀在律里,风在耳边,火在泥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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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最后的一刻,太庙祧下的石块安安稳稳。那只旧匣在黑里躺着,像一颗不愿被人看见的心。它不动,城才动。它一动,城就会乱。郭嘉把手心贴在窗格上,隔着木,看见远处宣德殿匾的影。影不重,字很重。他轻轻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猎物入网,不为杀,为‘示’;密报出墙,不为告,为‘引’。明日,九锡再议,风先答。”
他说完,风铃在院里应了一声。丝先动,竹后鸣,骨末极低地落下,像一口小鼎在火上沉沉吐气。许都在这一口气里把夜咽了下去,等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