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星图之上,燃烧的“死兆星”(2 / 2)
“谁?”杨彪低声。
“试风不必有谁。”郭嘉道,“风自己也喜欢和人开玩笑。”
第三更一入,风乱了第一次。丝在一瞬间与竹脱了半个拍,骨片压得有点慢。阿芷把笔尖在纸上停了一下,心里也停了一下。就在那一下里,心宿位置像被人用极细的针在皮上轻轻刺了一点,小小一个红点,从无到有。太史令忍不住轻喊:“死兆星——”
“把灯熄一息。”郭嘉的声音压住了台上的惊动。太常挥手,侍者掐了灯。天一下子广阔而冷,星被拉得很远,像各自守着自己的命。铜镜里那一点红亦灭。人群的呼吸在暗里起伏了一阵,复归平稳。
“再点灯。”郭嘉道,“灯距再退半寸。”
灯复明,火色清而不燥。那一点“死兆”没有再来。太史令的手还抖着,抖得像刚从火边收回。他下意识伸手去摸鼻翼,摸到一层从昨夜就沾上的油。他忽然有一丝羞。
“太史。”郭嘉忽然唤他,“你们抄星图的纸,存放在何处?”
“星库。”太史令回,“两侧用朱砂封角,防潮。”
“封角的朱砂谁管?”郭嘉问。
“库吏。”太史令答。
“叫他明日来尚书台领案。”郭嘉垂下眼,“有人在朱砂里混了腊与细粉。近灯则软,软则粘,粘则会‘吃光’。所谓‘死兆星’,半在灯,半在人。”
台上台下诸人心里各自落了一物。杨彪落了一块石,董昭落了一柄针,太史令落了一块灰。曹操此时才到,他立于台下未上,远远看了一会儿灯,又看了一会儿天,目光最后落在郭嘉的侧影上。
“郭祭酒。”董昭忽然轻声,“若今晚无风,这局就得不到你要的‘看’。”
“有风无风都行。”郭嘉笑,“人心不肯‘停’,我便借风替他‘按’。”
阿芷在“风簿”上写下第三更的三个“乱”,末尾画了一个小角。她知道那一按是从殿北来的——蔡娘子的手按在桌沿上,轻,准。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天并不阴,星也不明,恰恰是最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的那种“中”。这“中”是郭嘉要的。
“诸位。”郭嘉缓缓开口,语气像炉火里渐旺的一簇炭,“星图之上燃烧的,不是天,是纸;纸之所燃,不是星,是‘心’。今晚我们做了三件事:一,给灯安了‘度’;二,给风配了‘拍’;三,给‘看’立了‘官’。明日尚书台出告:一切未经三司同验之星,占而不言,言而不告。太史之‘星’,太常之‘礼’,尚书之‘法’,三者成一,方可上达天子。其余……挂庙门侧,题之曰‘奸拟’。”
杨彪拱手,唇边浮起一线疲惫而真心的笑:“郭祭酒,劳你‘按’了我们的心。”
太史令亦跪下:“臣失职。”
郭嘉扶他:“你不是失职,是被人借了手。明日把库吏交给廷尉,按律处置就好。再者——今后占星,不近灯,先看风。风若乱三次,星可停。”
荀彧在台下点了一下头。他看见郭嘉把那枚属于“风”的刀,悄悄写进了“律”。他心里那口井,今晚稳了一寸。
人各自散去。曹操未动。他在暗处待到众人走得差不多,才慢慢走上台来。他并不看天,只看郭嘉的脸。那张脸在灯色与夜色之间,像一张很薄的纸,纸上写了两个字:累。他忽然伸手,像昨日那样,拍了一下郭嘉的臂:“回去喝药。”
郭嘉笑:“喝‘轻’。”
曹操也笑,笑意略深:“你总把重的事,叫我轻做。”
“你是执事,重在负土。”郭嘉道,“我只是按风。”
曹操“嗯”了一声,转身下台。风从他衣摆下钻过去,丝动,竹鸣,骨片压低。夜像一只被按住脾气的小鼎,又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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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散后,阿芷独自收丝。她把每一条丝先捋直,再轻轻吹一口气,听它的回音。吹到最后一条时,她停了一下——丝尾上沾着极细的一点黑,黑不是灰,是油。她将丝在指腹上轻轻一搓,凑到鼻前闻了一下,味极淡,像灯油里掺了一滴香。她把这条丝单独卷起,系上一个记号。明日要给廷尉。
她正要下台,忽觉背后有人轻轻拢了一下风。她回头,见阴里立着一个人,帽檐很低,像昨夜在宫墙下写字的那支笔。那人行礼,声音沙哑:“女官,我写在墙上的字,你们看见了?”
“看见了。”阿芷答,“今夜也看见你写在天上的字——不对,是写在纸上的。”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苦,“我写在墙上的,是怕;写在纸上的,是恨。今晚……恨少了一些。”他顿了顿,“还有三日。九锡若起,我会再写。”
“写在墙上。”阿芷道,“不要写在血里。”
那人沉默一息,忽地低低道:“承教。”转身融进风里。
阿芷看着那处空,忽然觉得心口某处也空了一指宽。她明白,这就是‘心’。心一空,星就好写。她背起丝,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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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将尽,郭嘉独自坐在书房。他把星盘摊开,灯远远地立着,光不过来。他左手按在“心”位边缘,右指轻敲盘沿,敲出先丝后竹末骨的节拍。敲到第三遍时,他忽觉胸中有一处极细的刺像天边那一点“赤”,不来时不来,来时不肯走。他把袖抬了半寸,咳了一声,血不出,苦出。他笑了一下,笑意像药里的甘,甘得让苦有了一点用。
他把星盘扣上,取出案上一卷地图,把昨夜画过的“限”“度”“轻”旁又添了一笔小小的“星”。这“星”不是天上的,是心上的。他写下四字:星在心上。写完,放笔,抬眼看窗。窗外风铃轻轻一叩,像从极远处跑来的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只说了一句:“等。”
他答了一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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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前的一簇光,从东南偏南而来,像那日礼时的光,但更薄,更冷。太庙的祧下安安稳稳,宣德殿的匾沉沉端坐,尚书台的告示已写好:未审之星,不作谣;未证之象,不作戒。太史局的库吏在廷尉府里坐了一夜,手心出了汗,汗一干,指腹留下淡黄的印。执金吾按律押人,不敲,不打,只让他在“奸拟”卷前站足一刻钟,看清自己的手。
井口的妇人们仍在说米价、说孩子、说昨夜的风。有人提起“死兆星”,另一个立刻说:“看都看了,说啥。灯远一点,风顺一些,星在那儿,天在那儿,我们还要做饭。”说完,她把桶提起来,桶沿上的水洒了半圈,刚好把井口的那条丝湿了一线。丝先伸,再缩。阿芷在风簿上记下:“井稳,人稳”。
午后,杨彪携“十条”入朝,先读法,再议锡。献帝今日的眼底很亮,像昨夜有一粒小火星落在心上,没有烧,暖了一下。他看向郭嘉,目光里清清楚楚地说:朕知道你在按风。郭嘉拱手,袖口里腕上的淡痕几不可见。他低声,在心里回了一句:陛下,星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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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边的观星台再次有人。太史令亲自带人把灯距刻在石阶上,把风缝上的丝收了又换新。他站在台上,看星看得极端正。不远处的阴里,一双眼目送他,目光并不恶,也不善,只像一支笔还在纸上游移,找一个落笔处。那支笔在心里写下了一句:“死兆星若要燃,先燃心。”他把笔转了一圈,改成另一句:“活人要赢死线。”
风过,丝动,竹鸣,骨片压低。许都在这记低音里稳稳收住了夜。星仍在天上,星也在心上。至于那颗被谣言叫作“死兆”的星,它今夜只被灯看过一次,随后就被风吹熄——熄在星图之上,熄在人的嘴边,熄在一只病人的胸腔里,然后化作一枚针,钉住了他不肯承认的疼,叫他记得轻,记得停,记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