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落子西市（1 / 1）
崔明脸颊肌肉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十倍？何止十倍！陇西李氏砸出的金玉珠宝折价，还有背后牵扯的几处盐、铁官引，足以让家族长老都心脏骤停！这绝不是寻常商贾砸钱的气魄。更关键的是对方点出的两个私章——一个是大掌柜私自质押产业套现赌债的铁证，另一个则是族中某位野心勃勃、急于筹措活动经费的族老背着家族在外签押的私产抵契！都是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尤其不能让长房和其他几房知晓的烂账！对方捏得如此之准，如此之狠！
他身后，那位被点了名的掌柜已是冷汗浸透内衫，抖如筛糠。
“世子既已知内情，”崔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难堪，笑容依旧，声音却冷了几分，“当知此事非我长房能做主，亦非同寻常商铺转让。四海楼牵扯关系网甚巨，多少宫阁大佬、清流名士常聚于此。冒然易主，恐令其不便，更有损各方情面。世子若执意……”
“执意如何？”李沅打断他，唇角牵起一丝玩味的弧度。他将手中沉甸甸的赤金小印在指间掂了掂，然后“啪”一声轻轻按在桌上，就在崔明眼皮底下。“执意用钱买？已买了。”他将那印信往前推了半寸，金光刺目，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还是说，执意用势压？那我李氏，陇西皇姓，陛下本家，忝居宗正，倒也有几分薄面。不知崔管事所谓的各方大佬清流，比起我掌上这印，如何？”
崔明视线落在金印上，那“宗正卿”三个篆字如同三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这是正式的官印！陇西李氏不仅有钱，更有权！更有圣眷！用皇权压勋贵？这已不是商业博弈，是赤裸裸的政治警告！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天灵盖。崔明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慢慢褪去血色。他死死盯着那枚小巧却重逾泰山的金印，又望向李沅那双深不见底、无悲无喜的眼眸，瞬间明白，今日这局面，非清河崔氏能够硬扛。对方根本不是在谈判，是在宣告！
沉默在奢华的雅间中蔓延，窗外市井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浓雾。几个呼吸的时间，于崔明却漫长得如同数个时辰。他最终缓缓抬手，抚平自己微皱的袖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种混合着隐忍、不甘甚至一丝忌惮的复杂神情，如同千年世家被人逼着吞下了一枚带沙的苦橄榄。
“世子既有雅量，愿承此楼，”崔明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沙哑而干涩，“崔某……代家族感念其诚。只是酒楼易主，牵绊甚多，还望世子日后行事，能多体恤旧日关系，以免……多生枝节。”他语带双关，既是屈服，也是警告。
李沅这才端起面前微凉的茶碗，呷了一口，茶水苦涩，他眉峰微蹙，随即舒展开来：“自然。我李沅接手酒楼做生意，只图个‘和’字。开张之日，还请崔管事务必赏光，尝尝……‘新鲜’。”
最后两个字，李沅语调轻飘，落在崔明耳中却如同惊雷。他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带着面如死灰的掌柜转身离去。脚步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地板上无声，但那仓惶却清晰可辨。
直到崔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李沅脸上紧绷的表情才骤然松懈下来。他背靠进厚重的酸枝木椅背，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方才那番交锋，看似举重若轻，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之上。父亲李博乂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边：“对付崔氏这种盘根错节的千年世家，切忌拖泥带水。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定音！你的身份是李家最硬的拳头，也是最后的盾牌。玄渊道长将此业托付于你，是信你，亦是在考你咱们李氏的手段！”
李沅捻了捻指尖残留的金粉，掌心微湿。他看着窗外太极宫方向逐渐刺眼的阳光，心头却升起一股滚烫的豪情。
同一时刻，长安西市，胡商骆驼铃啷。
相较于东市的庄重与压抑，西市已彻底苏醒，爆发出它野性而炽热的一面。日头刚升，空气里已弥漫着烤馕的麦香、干果的甜腻、骆驼粪便的腥臊，以及数十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奇异馥郁。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倚靠着堆满彩色琉璃器的摊位大声吆喝，昆仑奴扛着巨大包裹在狭窄的街巷中穿梭如鱼，龟兹妇人摆弄着镶银的琵琶招揽客人，各色胡语、官话、甚至带着异域口音的唐话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市声。
“通源胡肆”那面褪了色的彩旗下方，此刻被一撮撮看热闹的人群围住。人群核心处，站着两人。
一位是年轻掌柜打扮的卢凤。他一身半旧的靛蓝素绢圆领袍，未带帽子，乌发仅用一根朴实无纹的发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身量修长如青竹，眉目清俊温润，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平和，像是初春解冻的湖水，不带一丝商贾常见的势利精明，反倒透着一股饱读诗书、勘透世情的通达与宁静。若非身在此处，倒更像一位隐于闹市的清澹名士。只是眼下，那双清眸深处蕴含的沉稳，正无声地对峙着前方的汹汹来意。
对面是一伙儿彪形大汉。为首者坦露的胸膛上盘踞着一条靛青的蟒蛇刺青，蛇头直抵肩头，獠牙森然。此刻这“花臂九”正用沾满油污的指节敲打着卢凤身侧的柜台柜面上，砰砰作响，唾沫星子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小后生！爷们儿几个在这西市混饭吃十几年了，还没见过你这般不开眼的！连‘份例钱’都不晓得上贡？懂不懂规矩？”他身边一伙汉子也叉腰咧嘴，露出黄牙嘿嘿冷笑，眼中凶光直逼过来。
他们口中所指的“份例钱”，乃是西市各大商铺每月向地头蛇“三水帮”上缴的保护费。这通源胡肆地段极好，位于西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夹角，本是波斯巨商阿罗憾重金盘下的老字号酒楼，专营各色西域珍馐美酒。如今易主，新东家不过是个面生的年轻后生，自然成了“三水帮”眼中肥嫩可欺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