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姜齐挽歌(2 / 2)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
“怕什么?现在谁不知道,这齐国,真正做主的,是相国府那位!”
这些议论,不可避免地飘进了宫墙。康公身边并非全是谄媚之徒,也有几位忧心忡忡的老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室,趁着康公酒醒的片刻,跪地泣谏:“君上!田和收买人心,其心可诛啊!长此以往,国人只知有田氏,不知有姜齐!君上当振作精神,亲理朝政,收回权柄才是!”
康公醉眼惺忪,听着老臣的哭诉,只觉得头痛欲裂,心烦意乱。他烦躁地挥挥手:“聒噪!田相国……田相国替寡人分忧,治理国事,有何不好?民心归附,亦是寡人之福!休得多言,退下!”
老宗室看着康公那副烂醉如泥、不知死活的样子,老泪纵横,绝望地以头抢地:“君上!姜齐社稷危矣!危矣啊!”最终,他被内侍强行架了出去。殿门关闭,隔绝了那凄厉的呼喊。康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端起酒爵,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他宁愿沉醉在这虚幻的安宁里,也不愿去面对那令人窒息的现实——那个在民间声望日隆、在朝堂一手遮天的田和,才是齐国真正的主宰。而他吕贷,不过是这深宫里一个华丽的囚徒,一个连醉生梦死都需要别人“恩赐”的傀儡。
时光在醉生梦死与励精图治的鲜明对比中悄然流逝。齐康公吕贷在深宫中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几何。直到一个寒意刺骨的深秋清晨,宿醉未醒的康公被一阵不同寻常的甲胄碰撞声惊醒。
寝殿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队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武士鱼贯而入,分列两旁。刺骨的寒风灌入温暖的殿内,吹散了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康公惊坐而起,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惊恐地看着门口。逆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踏入——田和。他依旧穿着相国的朝服,但脸上惯有的恭谨之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他身后,跟着几名面无表情的田氏心腹将领。
“田……田相国?”康公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你……你这是何意?”
田和站定,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康公,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君上,您登基以来,沉溺酒色,不理朝政,荒废社稷,致使民怨沸腾,国本动摇。臣,身为相国,受先君托付之重,不能坐视姜齐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康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酒意全消,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你……你想造反?!”
“造反?”田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臣不敢。臣只是为江山社稷计,不得不行非常之事。”他微微侧身,让开道路,“请君上移驾。海滨清静之地,正宜颐养天性。”
“不!寡人不去!寡人是齐国之君!你……你这是谋逆!”康公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向田和,却被两名如铁塔般的甲士死死按住双臂。
田和不再看他,对领头的将领点了点头。那将领手一挥,甲士们不由分说,架起瘫软如泥、涕泪横流的康公,拖出了寝殿。殿内,康公那些惊慌失措的宠姬和内侍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公开的宣告。一辆简陋的青布马车,在数百名精锐甲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临淄高大的城门,一路向东,朝着冰冷的海岸线疾驰而去。车内的康公,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曾经属于他吕氏的江山。
数日后,马车抵达了齐国东部荒凉的海岸。眼前是一片嶙峋的礁石和灰暗的大海,海浪拍打着悬崖,发出沉闷的轰响。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如同被遗忘的棋子,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岛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渔村和一座破败的、象征性保留给康公的城邑——姑且称之为“城”,不过是几间稍大的石屋围着一圈矮墙。
甲士们将面无人色的康公和他的几名贴身老仆“请”下马车,押上一条小船,渡海登岛。海风凛冽,带着咸腥和绝望的气息。康公踏上小岛泥泞的土地,环顾四周,除了茫茫大海、嶙峋礁石和低矮破败的屋舍,便是那些看守他、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田氏士兵。田和站在岸边,并未登岛,只是隔着波涛,远远地望了一眼岛上那个渺小的身影。
“君上,”田和的声音通过传令兵清晰地送到岛上,“此岛清幽,远离尘嚣,正合君上颐养。岛上一城,岁入可奉君上起居,并供奉姜氏宗庙香火。望君上在此,静思己过,安度余年。”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礼数,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康公心上。
小船载着田和离去,消失在海天相接处。康公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海岛上,望着那艘远去的船,望着对岸那片再也无法踏足的故土,终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海风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仿佛在为姜齐的末代君主奏响最后的挽歌。他名义上还拥有“一城”的食邑,还肩负着“奉其先祀”的责任,但这最后的立足之地,也不过是田氏掌心随时可以捏碎的泡沫。
海岛的冬天,是深入骨髓的湿冷。咸腥的海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日夜不停地抽打着岛上的一切。康公吕贷蜷缩在所谓的“行宫”里——那不过是岛上稍大些的石屋,墙壁粗糙,缝隙里灌满了寒风。屋内唯一的取暖之物,是一个小小的炭盆,微弱的红光映着他枯槁蜡黄的脸。他裹着破旧的裘皮,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咳嗽声撕心裂肺。
“君上,喝口热汤吧。”唯一跟随他流放至此的老内侍端着一碗浑浊的菜汤,小心翼翼地劝道。汤里飘着几片烂菜叶,不见半点油星。
康公厌恶地推开碗,汤汁溅湿了破旧的衣袖:“滚开!寡人要酒!要肉!”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癫狂的怒意。流放之初,岛上那点微薄的岁入尚能勉强维持他最低限度的酒肉供应,让他能在醉乡中逃避现实。但近几个月,送来的物资越来越少,越来越劣。酒变成了浑浊的劣酒,肉食更是早已断绝。
老内侍扑通跪下,老泪纵横:“君上……岛上……岛上实在……田氏派来的税吏说,今年渔获欠收,岛上赋税……赋税都交不齐了……送来的只有这些……”
“赋税?交不齐?”康公猛地站起来,因虚弱和愤怒而摇晃,“那是寡人的食邑!寡人的!他们敢克扣寡人的用度?!”他冲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门外,是铅灰色的天空下荒凉的海滩,几个穿着破烂皮袄的渔民正拖着破网,在冰冷的海水里艰难跋涉。远处,税吏居住的石屋门口,两个田氏士兵抱着长戟,如同礁石般矗立,冷漠的目光扫过这边。
康公的咆哮被海风吹散,无人回应。他颓然退回屋内,重重关上木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了他。他明白了,田和留给他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食邑,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一个缓慢窒息的过程。那“奉其先祀”的责任,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连醉死过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又熬过了几个月。岛上送来的物资彻底断绝了。税吏冷漠地告知老内侍:“相国有令,岛民困苦,赋税全免。君上用度,自行筹措。” 自行筹措?在这除了礁石和海浪一无所有的荒岛上?康公最后的幻想破灭了。
饥饿,成了最凶恶的敌人。起初还能靠老内侍偷偷变卖带来的几件旧衣饰,向渔民换些鱼虾果腹。很快,连这也做不到了。渔民们自身难保,看他们的眼神也只剩下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深秋的一个黄昏,寒风呼啸。康公饿得眼前发黑,胃里像有火在烧。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石屋,像幽灵般在岛上游荡。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岛屿背风面一处陡峭的斜坡下。这里乱石嶙峋,背阴处尚未融化的残雪泛着肮脏的灰白色。他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坡底一处被雨水冲刷出的浅坑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扑到坑边,用冻得僵硬、指甲剥落的手指,疯狂地抠挖着坑底的冻土和碎石。泥土混着沙砾,磨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染红了冰冷的泥土。他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在驱使着他。挖!挖出一个坑来!挖出……火塘?灶?
老内侍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曾经尊贵无比的君主,像一条濒死的野狗,蜷缩在冰冷的土坑里,双手鲜血淋漓,拼命地扒拉着泥土和碎石,试图在坑底堆起几块石头。旁边,散落着几根湿漉漉、根本无法点燃的枯枝。
“君上!君上啊!”老内侍扑过去,抱住康公,嚎啕大哭。
康公抬起头,脸上沾满泥污和血渍,眼神空洞而狂乱,嘴角却咧开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声音嘶哑如同破锣:“看……寡人……挖了个灶……挖了个灶……有灶了……就能生火……煮食……”他猛地推开老内侍,抓起一把混着沙砾的泥土,就要往嘴里塞,“煮……煮……”
老内侍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哭喊着:“不能吃啊君上!那是土!是石头啊!”
康公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肮脏的泥土,又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看看冰冷的大海,看看远处税吏石屋前那两道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猛地冲垮了他。他张开嘴,想哭,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怪响。最终,他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那个象征着他帝王生涯最终结局的、冰冷的土灶坑里,昏死过去。
就在康公于钭坡上绝望挣扎的同时,遥远的临淄城内,田和的府邸灯火辉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田和端坐主位,接受着群臣和门客的轮番敬酒。丝竹悦耳,舞姿曼妙,觥筹交错间,尽是阿谀奉承之声。
“相国仁德,泽被苍生!免去海岛赋税,活民无数啊!”
“姜氏无道,天厌之!相国此举,实乃顺应天命!”
“齐国在相国治下,方得海晏河清!我等敬相国!”
田和面带微笑,举杯回应,目光深邃。他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个在荒凉海岛上奄奄一息的末代君主。他收回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足感。姜齐的最后一缕气息,即将在那座孤岛上彻底断绝。而他田氏的新齐国,已然在旧王朝的废墟上,冉冉升起。
齐康公吕贷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钭坡那场徒劳的挣扎后,迅速地黯淡下去。他被老内侍和仅存的一个忠仆连拖带抬地弄回那间冰冷潮湿的石屋,自此便再未能起身。持续的寒冷、深入骨髓的饥饿、以及彻底绝望带来的精神崩溃,彻底摧毁了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渗水的霉斑,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有时是“酒”,有时是“肉”,有时是“父王”,有时是“田和”。
老内侍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岛上唯一的医者,是那个兼任税吏的田氏小吏,他只在最初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留下几包无关痛痒的草药,便再未露面。渔民们自身难保,偶尔送来几条小鱼或一小袋捡来的海菜,已是莫大的善意。
深冬。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袭击了海岛。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石屋,发出凄厉的呼啸。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吹得那点可怜的炭火奄奄一息。屋内冷得如同冰窖。
康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依旧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老内侍跪在榻边,用自己枯瘦的身体尽量为他挡住风口,徒劳地搓着他冰冷僵硬的手。
“冷……冷……”康公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君上……再忍忍……风雪……风雪就快停了……”老内侍哽咽着,将最后一点炭火拨旺些,但那点微光在无边的寒冷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康公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似乎想看清什么。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老内侍身上,而是越过他,投向虚空,投向那被狂风怒雪封锁的门外,投向那片他再也无法踏足的故土。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是刻骨的怨恨?是无尽的悔意?还是彻底的解脱?
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老内侍将耳朵几乎贴到了他的唇边,才勉强听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宗庙……香火……”
老内侍的眼泪瞬间决堤:“君上!老奴在!老奴……”
康公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随即,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绝了。他那双曾经目睹过宫廷繁华、也饱尝了流放屈辱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石屋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屋顶,仿佛还在质问着苍天,又仿佛只是凝固了生命尽头那无边的死寂。
风雪依旧在屋外肆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老内侍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尸体旁,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君上——!”这声哭喊,瞬间被淹没在狂暴的风雪声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康公的死讯,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没有在齐国掀起任何波澜。田和接到岛上税吏的例行呈报时,正在相国府的书房中批阅公文。他展开那份简陋的竹简,目光平静地扫过上面寥寥数语:“吕贷,于今岁寒冬,病卒于岛。”
他放下竹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戚,也无欣喜,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他提起笔,在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上,流畅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唤来侍从:“传令:吕贷既卒,岛上姜氏仆役,就地遣散为民。其居所,封存。另,着太史令,记:齐康公贷,薨。”
命令简洁而冷酷,彻底抹去了姜齐最后一位君主存在的痕迹。没有国丧,没有哀悼,没有对身后事的任何安排。那个曾经名为“食邑”的荒岛,连同岛上那个简陋的石屋和康公冰冷的尸体,仿佛从未与齐国的历史有过交集。
数日后,临淄城东,那座曾经属于姜齐公室、如今早已门庭冷落的宗庙,迎来了几名面无表情的田氏属吏。他们手持田和的手令,在守庙老宫人惊愕而绝望的目光中,径直闯入肃穆的殿堂。
“奉相国令,吕贷已卒,姜氏绝嗣。此庙,封存!”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合拢,巨大的铜锁落下,发出沉闷而冰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庙宇间久久回荡。殿内,供奉着姜太公以降历代齐侯的神主牌位,在骤然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寂。香案上,最后几柱未曾燃尽的线香,升起几缕细弱、颤抖的青烟,如同姜氏一族最后残存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挣扎,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殆尽。
殿门之外,风雪初霁,惨淡的阳光照在冰冷的铜锁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老宫人跪在紧闭的庙门前,浑浊的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知道,这锁落下,锁住的不仅是一座庙宇,更是一个绵延数百年、曾经称霸东方的古老血脉。姜齐的香火,至此,彻底断绝了。
消息像一阵轻风,悄然掠过临淄的街巷。酒肆里,有人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海岛上那个……没了。”
“哪个?”
“啧,还有哪个?就以前宫里那位呗!”
“哦……死了?唉,也是可怜人。”
“可怜?他活着的时候除了喝酒玩女人,管过咱们死活吗?看看现在,田相国治下……不,现在应该叫君上了。咱们日子好过多了!”
“也是……死了也好。姜齐?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啊,是田氏的天下喽!”
人们的语气中,或许有一丝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是对新时代隐隐的期待。姜齐的覆灭,吕氏的绝祀,在升斗小民眼中,远不如柴米油盐来得真切。那个曾经辉煌的姜姓齐国,连同它的最后一位君主,就这样被遗忘在了历史的风雪之中,如同那座被封锁的宗庙,再无人记起,也再无人祭奠。而一个崭新的、属于田氏的齐国,正踏着旧王朝的废墟,昂然走向属于它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