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 洪水中的家书(2012年8月15日)(2 / 2)
王秀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哭到力竭,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她挣扎着爬起来,不顾满身的污泥,像着了魔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正屋废墟中她记忆里卧室的位置。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里面放着李长庚给她刻的桃花木簪,还有…
她开始徒手挖掘。指甲很快劈裂,渗出血丝,混入黑黄的泥浆里,她也浑然不觉。泥土、碎砖、断裂的木刺,划破了她的手背和手臂。她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扒拉着,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呜咽。阿伟远远地看着,骂了句“疯子”,自顾自地走到一边抽烟去了。
夕阳西下,将废墟染上一层凄艳的血红色。王秀芹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漓,污泥裹着血水,狼狈不堪。就在她近乎绝望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带着棱角的金属物体!她心头猛地一跳,不顾疼痛,更加奋力地扒开周围的瓦砾泥土。
一个锈迹斑斑、巴掌大小的铁盒子,渐渐显露出来!盒子被泥浆糊得严严实实,但依稀能看出是以前装饼干的旧铁盒,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花纹。
王秀芹的心跳如擂鼓!她记得这个盒子!这是当年她用来存放重要小物件的地方!她颤抖着,用沾满血泥的手,费力地抠开那早已锈死的盒盖。
“哐当”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塞满了吸饱了泥水的纸团,散发着霉味。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湿软的纸团一一取出,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发黄、边缘卷翘的奖状。最上面一张,字迹被水渍晕染,但还能辨认:“奖给:李玄策同学,在1981-1982学年第一学期,荣获‘三好学生’称号。河湾镇中心小学。” 王秀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小却眼神倔强的小男孩,捧着奖状兴冲冲跑回家的样子…那时的她,还会笑着摸摸他的头,把奖状仔细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
接着是一本同样被水泡得发胀变形、页面粘在一起的作业本。封面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语文,五年级,李玄策”。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分开粘连的页面。里面是工整的铅笔字,还有她用红笔认真批改的痕迹:“优”、“语句通顺”、“想象丰富”…批注的墨迹也被水晕开了,像一朵朵小小的红花。她甚至在一篇题为《我的父亲》的作文后面,看到了自己当年写下的一行娟秀的评语:“情感真挚,观察细致。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亦是你的榜样。”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母子间曾经有过的温情瞬间,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被怨恨冰封的心房。
最后,在盒子的最底层,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相对保存稍好的信纸。纸张泛黄,边缘有虫蛀的痕迹,但字迹清晰可辨。那刚劲有力、略带潦草的笔迹,王秀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李长庚!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展开。
“秀芹吾妻:”
开头的称呼,就让王秀芹的眼泪再次决堤。
“见字如面。离家旬月,归期难料,心中甚是挂念。家中老小,全靠你一人操持,教书育人,侍奉高堂,抚育儿女,辛苦你了!每每思及,愧疚难当。
此次打捞‘致远’轮,意义重大,然水下情况复杂远超预期,暗流汹涌,能见度极低。连日探查,进展甚微,心头压力如巨石压胸。昨夜又梦魇缠身,梦见巨轮倾覆,铁锚断裂…醒来心绪不宁。并非惧险,唯忧此行若有万一,家中顶梁崩塌,你与孩儿如何自处?玄策聪慧,然性格渐显孤倔,需你耐心引导;月竹年幼,更需慈母呵护。每每念此,辗转难眠。
然国家所托,职责所在,岂能因私废公?唯盼早日功成,平安归家,与妻儿团聚,共享天伦。望吾妻善自珍重,勿以我为念。家中诸事,辛苦你了!
夫,长庚 手书
1983年7月19日夜 于打捞船‘海探三号’”
信纸从王秀芹剧烈颤抖的手中飘落,无声地掉在泥泞里。她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僵立在血色夕阳下的废墟中,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巨大的悲痛、迟来的悔恨…种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在她浑浊的眼中激烈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
李长庚的笔迹,李长庚的语气,李长庚的忧虑和牵挂…这一切都无比真实!这封信写在他失踪前仅仅一个月!他预感到危险,他放心不下她和孩子!他不是不负责任地消失,他是在为国家尽责时遭遇了不测!而自己…自己这几十年来,竟然一直沉浸在对丈夫“抛弃家庭”的怨恨和对儿子“不顾亲情”的指责中!甚至将这份怨恨,扭曲了心智,蒙蔽了双眼,将所有的情感和仅有的积蓄,都投注到了那个虚情假意的女婿身上!
“啊——!!!”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着无尽悔恨与悲痛的哭嚎,猛地从王秀芹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撕破了废墟上死寂的黄昏。她再次重重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浆中,额头抵着肮脏的地面,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哀鸣。夕阳将她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断壁残垣上,像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问号,无声地拷问着逝去的岁月和错付的情感。那封静静躺在泥泞中的信,在血色残阳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迟来了三十年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