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风沙中的棋局(2012年10月20日)(2 / 2)
“艾合买提大叔,您说得太对了!可不是嘛!以前跑一趟疏勒,去的时候天没亮就出发,回来天都黑透了!为啥?路太烂,不敢开快啊!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不说,货也不敢多拉,怕把车颠散架!跑一趟,光修车钱就够喝一壶的!现在这路修得,真是修到咱们心坎里去了!”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眼中闪着光,“路好了,车跑得又快又稳当,运费省下一大截!关键是,新鲜摘下来的杏干,能最快速度运到我的冷库里,损耗少多了!品相好,价钱自然也能给乡亲们提一提!大家伙儿都高兴着呢!”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生动地勾勒出路通百业兴的图景。
这时,旁边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位知识分子,可能是小学老师麦麦提——放下茶碗,接过了话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路好走了,出行方便了,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啊,老张,艾合买提大叔,让我最高兴的,还是咱们的娃娃们!”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儿子,今年刚上初中!你们猜怎么着?一分钱学费没交!连书本费都免了!国家全包了!他妹妹还在村里上小学,中午在学校,吃的营养餐,也是免费的!顿顿有肉有菜有水果!这才吃了几个月,小脸蛋儿就红扑扑的,个子也蹿了一截!” 他摇着头,语气充满了感慨和感激,“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啊!以前为了孩子读书,家家户户都得紧巴巴地过日子,勒紧裤腰带供啊!现在,这负担,轻多了!真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一位一直安静喝茶、须发皆白的老人,放下茶碗,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深有感触地缓缓点头,用苍老却清晰的声音附和道:“麦麦提老师说得对。知识,就是照亮黑暗的光啊。让孩子们都能安心地走进学堂,学到真本事,这才是给我们子孙后代留下的,最长远的福气!”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殷切期望。
茶馆里的气氛原本轻松愉快,但提到孩子和未来,似乎也勾起了人们心底更深层的忧虑。短暂的沉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时,坐在炕角一位面容和善、气质沉稳、头戴白色礼拜帽的阿訇(伊玛目),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茶客,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睿智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当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茶馆里细碎的交谈声渐渐平息下来。阿訇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真主至大!真主教导我们和平(赛俩目),教导我们仁慈与宽容。” 他的声音如同古寺的钟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警醒的意味,“最近,有些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着沙漠里毒蝎子的气息。它们想钻进我们纯净的家园,想钻进我们孩子纯洁的心灵。” 阿訇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它们用花言巧语,包装着毒药,教唆年轻人背离祖先的教诲,背离我们世代信奉的正道!它们挑拨离间,妄图破坏我们各民族兄弟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的团结!”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面孔,语重心长地说:
“乡亲们!我们要擦亮眼睛!要管好自己家的门,更要管好自己家孩子的心!要告诉他们,要让他们牢牢记住: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维吾尔族、汉族、哈萨克族、回族…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起在戈壁滩上引水开荒,一起在绿洲里辛勤耕作,一起在热闹的巴扎上交换货物,一起分享节日的欢乐和丰收的喜悦!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份安宁、这份和睦,就像和田河床深处最纯净的羊脂美玉,珍贵无比!”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任何想要玷污它、破坏它的人,都是真主所不容的!也是我们所有珍视家园、珍视和平的乡亲们所不能容忍的!”
“阿訇说得太对了!” 艾合买提大叔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花白的胡子都跟着颤动,“那些歪理邪说,要不得!千万要不得!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跟汉族兄弟、哈萨克兄弟,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一起啃过馕,一起喝过涝坝水(苦咸水),一起扛过风沙!日子越过越好,好好的光景不过,去信那些魔鬼的蛊惑干什么?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嘛!” 老人的话语铿锵有力,充满了朴素的正义感和对家园的深厚情感,引起了周围茶客们的一片赞同声。
张爱国安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剥着巴旦木,一颗接一颗。心里像是被这茶馆里的暖意烘烤着,暖融融的。他想起了自己刚来喀什那会儿,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像个没头苍蝇。是热情的维吾尔邻居,手把手教他认干果的品级,帮他找便宜的仓库,在他生病时送来热腾腾的抓饭。他看到政府的政策,像这秋日的暖阳,实实在在地洒落在这片土地上:路修通了,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上学堂的笑脸多了,老人们坐在茶馆里闲聊时,谈论的不再是愁苦,而是实实在在的变化。
然而,作为一个在商海沉浮、走南闯北多年的生意人,他也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就在众人热烈赞同阿訇和艾合买提大叔的话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茶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阴影处。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普通、二十岁出头的维吾尔族青年。他没有参与热烈的讨论,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早已凉透的茶汤。当阿訇说到“魔鬼的蛊惑”时,张爱国清晰地捕捉到,那年轻人低垂的眼帘下,飞快地掠过一丝迷茫、挣扎,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戾气?虽然只是一瞬,快得像错觉,却像一滴冰水,猝不及防地滴进了张爱国温热的心湖。
他剥巴旦木的动作停了下来。心里咯噔一下:惠民的政策像阳光,能驱散大片的阴霾,但总有些最隐秘、最顽固的角落,阳光难以直射。巴哈尔书记肩上的担子,恐怕比想象中更重。真正的较量,往往就藏在这些细微的裂缝里,在这些沉默的迷茫眼神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部老旧的手机,屏幕边缘都磨掉了漆。要不要给老战友周卫国发个信息?说说这里茶馆的暖意,也说说这角落里不易察觉的阴影?毕竟,卫国在国安系统,信息或许更有用…
傍晚,同一座城市,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
巴哈尔·艾力没有回到他那间宽敞却冰冷的办公室。轿车停在一个绿树成荫、充满生活气息的老旧小区门口。他让司机和随行人员在车上等候,独自一人,拎着一个简单的公文包,熟门熟路地走进其中一栋楼,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维吾尔族老妇人——阿依努尔大妈,一位退休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看到巴哈尔,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容,如同迎接归家的孩子:“巴哈尔江(对巴哈尔的爱称)!快进来!今天怎么有空来?”
“阿帕(妈妈),来看看您。” 巴哈尔的脸上露出了今天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那是一种卸下盔甲后的放松。他脱下外套,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
屋里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窗明几净。窗台上,几盆天竺葵开得正艳,粉红的花朵在夕阳余晖中生机勃勃,为这朴素的居所增添了一抹亮色和暖意。空气中飘着奶茶和烤包子的香气。
阿依努尔大妈利落地倒上一碗热腾腾、飘着厚厚奶皮子的奶茶,递到巴哈尔手中。巴哈尔双手接过,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着。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像真正的儿子回家探望母亲一样,用流利的维吾尔语,陪着阿依努尔大妈拉起了家常:
“阿帕,您最近身体还好吧?降压药按时吃了吗?…哦,古丽娜尔(大妈的小女儿)的工作定下来了?在社区服务中心?好啊,离家近,能照顾您…热合买提(大妈的孙子)上小学三年级了吧?成绩怎么样?…对了,咱们楼下的吐尔逊老哥,他老伴的风湿腿好些了吗?听说前阵子住院了?…”
他的话语温和,充满关切,听不出半点公务的痕迹。阿依努尔大妈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着社区里的家长里短,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老人住院需要大家帮忙照应一下,谁家夫妻吵架了后来和好了…她是这个社区真正的“活字典”,几十年的教书育人和热心肠,让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信任,街坊邻居无论大小事,都愿意跟这位睿智和蔼的老教师说道说道。
聊着聊着,巴哈尔的语气自然地、不着痕迹地稍稍转了一下:“阿帕,最近…咱们这片儿,一切都好吧?邻里之间,都还和睦?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太好的传言?或者,看到什么不太熟的、总在附近晃悠的生面孔?”
阿依努尔大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布满智慧的眼睛里透出洞察世事的清明:“巴哈尔江,你问这个…阿帕心里明白。” 她叹了口气,“大面上,都挺好的。新修的路,娃娃们上学免费,大家伙儿都说党的政策好。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最近,是有那么点…不太对劲的风声。”
她凑近巴哈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将自己观察到的细微变化和一些听到的流言蜚语,一五一十地、清晰地讲述出来:某个平时还算安分的年轻人,最近常跟几个游手好闲、眼神飘忽的家伙混在一起,行踪诡秘;小区里最近新开了个不起眼的“文化用品店”,店主很少露面,但总有些陌生面孔进出,时间多在深夜;有人在菜市场角落里偷偷散发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内容很隐晦,但字里行间透着股不对劲的味道;还有邻居抱怨,家里的半大孩子,最近总爱抱着手机躲房间里,神神秘秘的,问也不说,脾气也变得有点急躁…
巴哈尔认真地听着,不时微微点头,眼神专注,没有打断。当大妈说完,他放下已经凉了的奶茶,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大妈布满老年斑、却依然有力的手。他的眼神真挚而恳切,带着沉甸甸的托付:
“阿帕,” 他凝视着大妈的眼睛,“您就是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最亮的眼睛,最灵的耳朵!社区里的这份和睦,这份安宁,比昆仑山上的金子还要珍贵!那些躲在暗处,想破坏我们好日子的坏分子,就像戈壁滩上最讨厌的沙子,总想迷住人的眼睛,钻进我们的好衣服里膈应人。” 他握紧大妈的手,传递着力量和信任,“我们需要您!需要像您这样正直、有威望、心里装着大家的长者!帮我们擦亮街坊邻居们的眼睛,帮我们把那些居心叵测的沙子,死死地挡在外面!阿帕,答应我,如果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就像告诉您自己的孩子一样,立刻告诉我,好吗?”
没有命令,只有恳求;没有冰冷的任务,只有温暖的信任和沉甸甸的责任。巴哈尔部署的,正是这样一个以阿依努尔大妈这样的老党员、老干部、老模范、老教师以及可靠的宗教人士为骨干,像毛细血管般深入社区、村居、巴扎、寺院的基层“可靠力量”网络。这张网,依靠的是几十年积累的乡情、信任和人望,它扎根于最深厚的民间土壤,比任何高科技的监控设备都更敏锐、更有人情味,也更能捕捉到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细微涟漪。
离开时,巴哈尔将随身带来的几袋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这是他每次来的“惯例”)放在门边,但这远不及他留下的那份信任和托付来得沉重。阿依努尔大妈站在门口,目送他下楼,昏黄的楼道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巴哈尔走出单元门,深秋傍晚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华灯初上,小区里亮起万家灯火,远处城市的霓虹也开始闪烁。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走向等候的车子,而是抬起头,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尘土和炊烟的味道。
他仰望着深邃无垠的夜空,城市的灯光让星星显得稀疏,但在遥远的天际线尽头,昆仑山那巨大、沉默、披着万年积雪的黑色轮廓,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依旧巍峨清晰,如同大地坚实的脊梁。
肩上的担子,重如千钧。他知道,守护这片辽阔、复杂、美丽又饱经风霜的土地,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无畏的勇气,去直面最凶残的敌人;但更需要如水般的智慧、耐心和细致入微的温情,去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滋润每一颗可能干涸的心田。就在这时,远处清真寺宣礼塔上,传来了悠扬、空灵、穿透夜色的唤礼声(邦克),召唤着信众进行昏礼。那古老而神圣的旋律,与城市街道上车流的喧嚣、小区里孩童的嬉笑声、电视机里传出的新闻播报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喀什的夜空下。
这声音,是信仰,是生活,是这片土地跳动的、顽强不息的生命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