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夏蝉鸣噪时(2013年7月1日)(2 / 2)
同一片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北方一个宁静乡村的小院里,威力被放大了数倍。土墙围起的小小天地,仿佛成了阳光的囚笼。院角的几畦菜地,在烈日暴晒下,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一只芦花鸡躲在墙根仅有的一线阴影里,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羽毛也显得蓬松黯淡。
王秀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碎花短袖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不再挺拔、甚至有些佝偻的脊梁。她有些笨拙地提着一个沉重的铁皮水壶,水壶里是从院中老井打上来的凉水,正颤巍巍地往菜畦里倾倒。水流冲击着干裂的土块,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细小的烟尘,瞬间又被蒸发。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久离农事的生疏和力不从心,几滴凉水溅到她穿着塑料凉鞋的脚面上,带来一丝极其短暂的清凉。
汗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滑落,流过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在下巴处凝聚,最终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粗糙的皮肤摩擦着汗湿的额头,留下浅浅的红痕。抬眼看向菜地,那蔫头耷脑的秧苗在水的滋润下似乎稍微舒展了一丝,这微小的变化让她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抿了一下,疲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
“哎哟!秀芹嫂子!这大毒日头的,你咋还在地里忙活?快歇歇!快歇歇!”
院门外传来爽朗又带着心疼的大嗓门。邻居张婶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两块刚从深井里湃过、还带着冰凉水汽的大西瓜,红瓤黑籽,在这燥热的环境里,像两块诱人的红宝石,散发着丝丝凉气。她利索地推开半掩的院门,走了进来。
王秀芹直起酸痛的腰,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他婶子来了……这不,看这菜快晒蔫吧了,浇点水……这天儿,是太热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沙哑和疲惫。
张婶把西瓜碗不由分说地塞到王秀芹手里,入手一片沁凉。“快拿着!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透心凉!”张婶看着王秀芹汗湿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叹了口气,“唉,你说你,回来住是回来了,可这身子骨也得顾着啊。这老屋空了多少年,收拾起来就够呛,还伺候这菜地干啥?想吃菜,我园子里多得是,说一声就给你送过来!”
王秀芹捧着那冰凉的粗瓷碗,指尖贪婪地汲取着那点难得的凉意。碗壁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指腹,带来短暂的舒适。她低头看着碗里鲜艳欲滴的瓜瓤,没有立刻接话。
张婶自顾自地拿起墙根下的小板凳坐下,拿起蒲扇“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着风,嘴里也没停:“要我说啊,秀芹嫂子,你这福气在后头呢!你看你家玄策,啧啧,那可是在京城当大官的人!管着天大的事呢!我听我家小子在电视里看新闻提过一嘴,那位置,了不得啊!真是给咱们老李家、给咱这十里八村都长脸了!”张婶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羡慕和自豪,仿佛李玄策的成就是整个村子的荣光。
王秀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捧着西瓜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外皮,指尖感受到的凉意似乎与心底骤然泛起的某种复杂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没有抬头,只是更深的低下头,目光仿佛被牢牢钉在了那红瓤黑籽上,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愧疚、茫然,还有一丝被刻意压抑的痛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儿子……玄策……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麻木已久的心房。
“姥姥……”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沉默。
王秀芹的外孙张小辉,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男孩,正从屋里跑出来,小脸上也挂着汗珠。他一眼就看到了张婶带来的西瓜,眼睛一亮,跑过来依偎在王秀芹腿边,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孩子特有的好奇和不解。他伸出小手指了指王秀芹手里碗中的西瓜,又仰头看看姥姥沉默低垂的脸,奶声奶气地问:
“姥姥,张奶奶说舅舅是大官,管好多好多人,好厉害好厉害的……那……”他顿了顿,似乎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小脑袋,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小小世界里很久的问题,“舅舅是大官,为啥不帮帮妈妈呀?妈妈……妈妈还在里面关着……”孩子的逻辑简单而直接,舅舅厉害=能帮妈妈。他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纯然的不解。
“轰——!”
这句话,像一个炸雷,毫无征兆地在王秀芹耳边、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猛然炸响!
“哐当——!”
王秀芹捧着粗瓷碗的手剧烈地一抖!那块冰凉诱人、承载着邻居好意的大西瓜,瞬间脱离了碗沿,直直地向地上坠去!瓷碗在她手中剧烈地摇晃,冰凉的井水混合着瓜汁溅了出来,湿了她沾着泥土的裤脚和塑料凉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张婶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蒲扇僵在半空。张小辉被姥姥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住了,小嘴一瘪,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水,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小步。
王秀芹的脸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着。她甚至来不及去管那掉在地上的西瓜,也忘了扶稳手中倾斜的碗。她只是猛地低下头,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地上那块摔裂了的红瓤西瓜。瓜瓤碎裂,鲜红的汁液如同血泪,在滚烫干燥的泥土地上迅速洇开,形成一小片刺目惊心的深色印记,散发着一种甜腻又带着一丝腐败前兆的怪异气息,在这灼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那碎裂的红,仿佛是她支离破碎的过往,是她无法面对的伤痛,是她被女儿和外孙这句话狠狠撕开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院子里,只剩下更加疯狂、更加刺耳的蝉鸣,铺天盖地,仿佛要撕碎这凝固的空气。那声音尖锐、单调、永无止境,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又像是心底绝望的嘶鸣,将这个小院,连同王秀芹那颗骤然被撕裂的心,一同拖入了七月初这个酷暑难当、令人窒息的正午深渊。汗水,不知是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再次从她苍白的鬓角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