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金库(1 / 1)
唐启并没有回话。江风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吹动他风衣的下摆。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是冰冷璀璨的金山,而是兵工厂彻夜轰鸣的车间里,是滚烫的钢水从熔炉中倾泻而出时刺目的红光;是巨大冲压机落下时那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是无数个疲惫不堪、却依旧瞪大眼睛在流水线旁重复着千万次动作的模糊身影……
这些身影,这些声音,这些汗水和油污的混合气息,才是构筑眼前这艘即将满载“模糊标识”木箱、驶向遥远战场的货轮的真正基石,是那金库里堆积如山的冰冷黄金背后,滚烫沸腾、永不停歇的力量之源。
汇丰银行远东总部的金库,深藏于上海外滩那栋花岗岩巨厦最核心的地底。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水分,凝固而沉重,带着一种金属和尘土混合的、特有的冰冷气味,深入骨髓。这里隔绝了地面上远东巴黎所有的浮华、喧嚣与硝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对幽闭和足以冻结思维的绝对寂静。
厚重的、需要三把钥匙和两组密码才能开启的合金库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令人目眩的景象。周天抢先一步侧身进去,脚步都放得极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唐启随后步入。
库房内部空间巨大得超乎想象,顶部是拱形结构,惨白的、毫无温度可言的冷光灯管镶嵌在拱顶,投下毫无阴影的、如同太平间般的光线。这光线,冰冷地、无情地倾泻在库房中央堆积如山的物体上——黄金!
无数块标准制式的金条,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层层叠叠,如同古代帝王的陵寝,又像某种几何学意义上的奇观。它们形成了一座座棱角分明的、闪烁着永恒而冰冷光芒的金字塔,一座座沉默的金山!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压垮灵魂的质感,纯粹、厚重,几乎要流淌下来,填满整个空间,连空气都因这密度而变得粘稠。
黄金特有的、冰凉而内敛的光泽,在冷光灯下幽幽地流动,仿佛拥有生命,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和温度。库房四壁是厚厚的混凝土和钢板,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只有通风系统发出极其微弱、如同垂死之人呼吸般的“嘶嘶”声,更添死寂。
周天站在这片令人心胆俱裂的黄金山峦前,脸上原本的兴奋和激动,此刻也被这宏大而冰冷的景象压得收敛了几分,只剩下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
他指着其中一座垒得格外高的“金字塔”,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到了最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首脑,您看,就这一堆,全是上个月德国佬那边进来的,克虏伯和法本化学工业,还有那些挂着中立国牌子的贸易公司,真金白银,一块不少。那边,”
他微微侧身,指向另一座规模稍小但同样耀眼的金山,“是英国佬和法国佬付的款,主要是飞机和重炮的尾款。瑞士银行那边,每天的电汇记录长得能拖到地上……这还只是看得见的金子。那些稀有矿产,那些机器,更是……”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金属锈味的空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被黄金光芒灼得有些发晕的头脑,脸上终于又露出了那种混杂着狂喜和荒诞的表情。
他扭过头,看着唐启那张在冷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如同石刻雕像般的侧脸,咧开嘴,一种抑制不住、近乎发泄的笑意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笑声在空旷死寂的金库里突兀地回荡。
“哈哈…首脑,您说这世道,是不是他娘的邪了门了?希特勒用咱们造的‘滇一式’、用咱们造的子弹,往死里打英国佬法国佬的阵地!英国佬法国佬呢?他们拿着咱们的迫击炮、咱们的炮弹,还有咱们的‘惊鸿’飞机,炸得德国佬人仰马翻,哭爹喊娘!这打的,算谁的仗?流的,是谁的血?可这金子,这硬邦邦、沉甸甸的金子,”
他用脚,小心翼翼地、近乎仪式感地轻轻碰了碰最近的一块金条,“哗啦啦,全淌进咱们的口袋里来了!这钱赚得……真是……真是痛快啊!又邪性,又痛快!安逸得板!”
唐启依旧沉默。他缓缓地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冰冷金山格格不入的沉重感。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并非养尊处优的细腻。
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过眼前金字塔最顶端的一块金条。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坚硬、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凉意,仿佛在触摸一块亘古不变的寒冰。
这触感,却瞬间撕裂了他眼前这片璀璨的、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黄金幻境。冰冷的金属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灼热——兵工厂车间的热浪,熔炉里翻滚的钢水散发出的、几乎能灼伤皮肤的热辐射。
是巨大冲压机汽锤落下时,脚下水泥地面传来的、沉重而滚烫的震动;是老罗头布满厚茧和油污的手掌,紧紧攥着刚下线的冲锋枪时,那枪身上残留的、仿佛还带着生命余温的金属热度;是阿旺脸上滚落的汗珠,滴在灼热车床或冰冷水泥地上时,那瞬间蒸腾起的微不可闻的“嗤”声……
这金库的冰冷死寂,与兵工厂那永不熄灭的灯火、永不停止的轰鸣、永不干涸的汗水,构成了两个世界最极端的对立。
一个是凝固的、代表终极财富的冰冷坟墓;一个是沸腾的、以血肉和意志驱动钢铁咆哮的生命熔炉。
唐启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黄金表面停留了片刻,如同在触摸另一个世界的边界。然后,他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的凉意仿佛渗入了骨髓。
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不再流连于那令人窒息的财富,而是穿透了厚厚的混凝土墙壁,投向了西南的方向,投向了那片被灯火点亮的、名为猫儿石的山坳。
“痛快?”唐启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金库里异常清晰,低沉而平静,没有丝毫周天预想中的兴奋或得意,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冰冷的金属壁垒之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幽深的回响。这声音让周天脸上那点残留的笑意瞬间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