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子问数(1 / 2)
蒙山深处,秋意已浓。
湿重的云雾不再是盛夏的蒸腾粘腻,而化作丝丝缕缕的银练,缠绕在苍翠的峰峦之间。山涧溪流清冽了许多,撞击着布满青苔的卵石,泠泠淙淙,如同亘古未变的清音。山路蜿蜒,落叶铺金。周鸣拄着一根青竹杖,左臂的衣袖在微凉的山风中空荡地飘拂,残存的灼痛已被山林的清寂抚平大半。他此行不为稻粱,不为金石,只为避世养伤,更为了寻觅一处能沉淀那纷乱思绪的所在。
引路的山民在一处向阳的山坳前停下,指着几间依着山岩、以粗竹茅草搭建的简陋庐舍:“先生,就是此处了。李先生清静,不喜喧扰,您自去便是。”说罢,深施一礼,转身没入云雾缭绕的山径。
庐舍前,几畦菜蔬青翠,篱笆疏朗。一个身形清癯、身着粗麻葛衣的青年正背对着山路,弯腰侍弄着几株叶片奇异的药草。他动作舒缓,带着一种与山林气息浑然天成的韵律。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
这便是李耳,字聃,此时尚是周室守藏室之史,因厌倦洛邑纷扰,托辞归乡,隐于蒙山。他的面容并不老迈,甚至带着几分书卷的清俊,但那双眼睛,却如蒙山深处的潭水,澄澈平静之下,蕴藏着难以测度的幽深。目光落在周鸣空荡的左袖上,并无惊讶,只有一丝了然,仿佛世间万般残缺,皆在“道”的包容之中。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李耳的声音不高,如同山涧流水,平和清越。他拱手为礼,姿态自然,无半分世俗客套。“蒙山寒陋,唯清风明月,山泉野蔌可待客。先生若不弃,请入内饮一盏粗茶。”
茅舍内陈设极简,一榻,一案,一席,一灶。壁上无饰,唯挂一束风干的蓍草和一柄古朴的桑木杖。案上堆着数卷竹简,墨迹犹新。泥炉上,陶壶嘴喷着细白的蒸汽,松柴燃烧的清香混合着粗茶的微涩,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清茶入喉,微苦回甘。山风穿堂而过,带来松涛阵阵。短暂的寒暄后,茅舍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这沉默并非尴尬,而是如同两股深流在无声交汇前的宁静。李耳的目光落在周鸣随身携带的、那个从不离身的算筹袋上,又缓缓移开,望向门外起伏的山峦叠嶂。
“聃闻先生以数格物,通幽明之变,解天地之机。”李耳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如投石入深潭,“近日静观云起云灭,叶生叶落,偶有所惑,不知先生可解?”
周鸣放下陶杯:“请讲。”
李耳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最贴切的言语,缓缓吟诵: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先贤之言,聃常思之。万物纷繁,生灭不息,皆循此序而出。然……”他目光转向周鸣,那潭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探究的微澜,“万物可数乎?若道为源,一为本,二为阴阳之动,三为化生之机,则万物之形、之变、之数,是否如先生算筹,皆可推演穷尽?”
问题如剑,直指核心!这不仅是哲学的叩问,更是对周鸣毕生信念根基的挑战!万物是否皆在“数”的牢笼之中?
周鸣并未立即回答。他闭上眼,脑中并非在搜索辩词,而是李耳的话语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铜绿山炉火的狂暴、沮漳河洪水的肆虐、瘟疫的狰狞、矿洞的黑暗、雷电的暴虐……无数他曾试图用冰冷公式驯服的狂澜,最终都以其不可预测的“余数”嘲弄着计算的边界。尤其是左臂那永恒的幻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天地伟力中那超越计算的混沌。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这简陋的茅舍。墙角,一只不起眼的陶罐吸引了他的注意。罐体粗糙,施着一层不均匀的青黄色薄釉。釉面之上,布满了无数细密交错、如蛛网、如冰裂的纹路。那是烧制时胎釉冷缩不均形成的自然开片,俗称“冰裂纹”。
周鸣起身,走到墙角,小心地捧起那只冰裂纹陶罐。罐体冰凉,裂纹在指腹下传来细微的凹凸感。他将其置于两人之间的木案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繁复莫测的纹路。
“李先生请看此罐。”周鸣的声音沉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实验,“此陶,泥胎塑成,入窑煅烧,乃‘一’。”他指向罐体本身。
“窑火炽烈,胎体受热膨胀;釉料熔融,覆盖其上。然胎泥之性,与釉料之性,冷热收缩有异。”他指尖点在两道相邻的裂纹交汇处,“此性之异,即‘二’(阴阳、温差、收缩率差)。”
“窑门开,火熄,冷风骤入。胎体与釉层,因‘二’之异,收缩之力相争相搏,彼此拉扯。此相争相搏之力,即是‘三’(应力)!”
“于是,”周鸣的手指顺着一条细如发丝、却延伸出无数分支的裂纹缓缓移动,“这‘三’之力,无处释放,无处调和,便在这釉面之上,崩裂出眼前这万千纹路——万物之象!”
李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周鸣的手指,在那片看似无序的冰裂纹路上游走,若有所思。
“李先生试观此纹,”周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其纹路走向,或直或曲,或分或合,或密如蛛网,或疏若游丝。看似杂乱无章,鬼斧神工,无从捉摸。”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锐利如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