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石榴大侠(2 / 2)
一声脆响!那根粗实的木棍竟应声而断,前半截飞出去老远,落在积水里。
“妈的!这小子会武功!”另外两个泼皮见状,脸色骤变,惊呼出声。
少年一招得手,更是意气风发,抬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雨水,下巴微扬,朗声道:“还打吗?要打,本大侠就陪你们三位好好玩玩!”语气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但他方才那干净利落、蕴含巧劲的身法,却绝非虚张声势。
崔?在暗影中静静看着,微微挑眉。周同在他身后极低声道:“大人,这少年步法轻灵,发力精准,避实击虚,像是名门正派的底子,而且火候不浅。”
“名门?”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目光再次落在那少年虽然稚气未脱却已见英挺的侧脸上,“这般年纪,如此身手是哪家的子弟?”
场中,那少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行侠仗义”,身形展动,竹剑或点或扫,虽未开刃,却将三个泼皮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他的剑法谈不上多么高深精妙,但基础极为扎实,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更难得的是临敌时机把握极准,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其中一个泼皮脚下踩到青苔,哎哟一声滑倒在地,泥水溅了一身,狼狈不堪。
少年见状,这才收势,转身看向那名惊魂未定的绣娘,语气放缓了些:“姑娘,你没受伤吧?以后他们若再来找麻烦,你就去报官!”说到“报官”二字,他自己先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赶紧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要报,就报那种真正为民做主的好官!”
暗处的崔?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周同在一旁赶紧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那三个泼皮见讨不到便宜,互相使了个眼色,搀扶起摔倒的同伴,撂下几句狠话,便灰溜溜地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中。
少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站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滴落,划过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落在青竹剑鞘上,溅开细小的水珠,灯光下,竟有几分像是剑客斩杀敌人后剑刃滴落的血珠,平添了几分虚幻的煞气。
然而,就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一阵夜风卷着冰凉的雨丝,猛地从巷口灌入!油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霍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崔?和周同藏身的阴影处!他握剑的手指瞬间收紧,身体微微弓起,如同一只受惊却随时准备扑击的幼豹,厉声喝道:
“谁在那里?!”
崔?知道已被发现,便不再隐匿。他缓缓从阴影中迈出一步。步伐很轻,落在湿滑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仿佛他踏出的不是地面,而是某种无形的规则。这一步,让他整个人暴露在了摇曳的灯光下。
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面容,被雨水打湿的青布直裰紧贴着身形,更显颀长挺拔。水珠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滴在脚边的积水中,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的目光平静无波,看向少年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审视,更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淡然。
“少侠好俊的身手。”崔?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狭窄的巷子里清晰地回荡,压过了淅沥的雨声。
少年心头一紧,本能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眼前这人,看似文弱,但那份气度,那份深藏不露的威严,绝非寻常百姓甚至普通官吏所能拥有。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滑退了半步,竹剑横在胸前,戒备地重复道:“你……你到底是谁?”
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掠过他手中的竹剑,掠过他略显急促的呼吸,掠过他强装镇定却掩不住青涩的眼眸。那目光,仿佛在瞬息间已将他从外到内看了个通透。半晌,崔?才轻轻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辨的玩味?
“石榴——这名字,倒很配你。”
少年闻言,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怔住,紧接着,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你……你你……你听到了?!”
“嗯。”崔?淡淡应了一声。
“那……那是我自己随便起的!不行吗?不许笑!”少年又羞又恼,几乎要跳起来,握着竹剑的手都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崔?的嘴角,这次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并非嘲笑,而是一种仿佛在漫长寒冬的汴京,骤然看到一株不合时宜、却生机勃勃地绽放的石榴花般,带着些许意外和一丝难得的暖意。
少年被他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更加窘迫,干脆把心一横,双手抱臂,努力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抬着下巴道:“哼!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越……呃……江湖人称‘石榴大侠’便是!你给本大侠记住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刚才的自我介绍不够有气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欲盖弥彰的强调:“我家中排行十六!所以叫石榴!怎么了?!”
说完这番“豪言壮语”,他自己先觉得脸颊发烫,再也待不下去,狠狠瞪了崔?一眼,转身拔腿就跑,身影在湿滑的巷子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雨巷深处的黑暗中,只留下一串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像一抹误入灰暗画卷的、鲜亮却仓促的红色墨点。
崔?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丝丝凉意,但他心中却莫名地浮起一句话,一句不知从何处看来、却在此刻无比契合的话——
「在这污浊的世道,有时,唯有这般不管不顾的愚蠢与天真,才是刺破黑暗的、最纯粹的光。」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地上那截被少年竹剑鞘扫断的木棍上。断口整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击溃了对方,又未造成致命伤害。
“大人,这少年……”周同上前一步,低声询问,眼中带着探究。
崔?淡淡道:“无妨。日后,定然还会再见。”
“哦?大人何以如此肯定?”周同有些疑惑。
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截断棍,看着它在积水中滚动,露出清晰的木质纹理。“因为,”他抬起眼,望向巷口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后依旧迷蒙的天空,语气笃定,“一把如此锋利、且不甘寂寞的剑,绝不会甘心永远藏于鞘中。这汴京城的水,够深,够浑,正好适合他这样的‘大侠’来搅动一番。”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向着与少年相反的方向走去。周同紧随其后。
而也就在他们转身离去不久,从汴河青龙帮码头的方向,顺风隐隐传来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梆子响。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不像寻常更夫所敲,反而更像是一种传递讯息的暗号。
崔?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继续前行。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刹那,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雨,似乎又悄悄密了起来。夜色中的汴梁,像一个巨大的、充满秘密的活物,刚刚显露一角鳞爪,又迅速隐没回深沉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