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青州行(2 / 2)
米桂琦一行人没有停留,直接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知府衙门。衙门口的石狮子蒙着厚厚的尘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通报之后,并未等待太久,便见知府卫曼福带着同知、通判等一众属官,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
这卫曼福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略显黝黑,似乎常在外奔波。他的眼神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谦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处已有些磨损的官袍,整体给人一种朴素、甚至有些落魄的感觉。然而,米桂琦的目光一凝,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卫曼福官袍之下,在他步履移动之间,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他的脚步看似平稳,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步履之间似有不易察觉的凝滞与不便,那声音和姿态,竟像是……在脚踝处戴了刑具?
这个发现让米桂琦心中勐地一动,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钦差大臣应有的平静与威严。
“下官青州知府卫曼福,率青州府衙全体属官,恭迎钦差大人!”卫曼福走到近前,率先躬身行礼,态度谦恭到了极致,声音平和温润,没有丝毫封疆大吏常见的倨傲之态。他身后的属官们也纷纷跟着躬身,气氛显得格外肃穆。
“卫大人不必多礼,诸位请起。”米桂琦虚抬了一下手,目光看似随意,却再次扫过卫曼福的脚踝,那隐藏在官袍下的秘密,如同一个无声的疑问,悬在了他的心头。
卫曼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米桂琦那一闪而过的目光,他直起身,脸上非但没有尴尬或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混合着苦涩与坦然的复杂笑意,他并未试图掩饰或回避,反而主动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解释道:“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此……此乃下官自戴之镣铐,用以时刻警醒自身,不忘前耻。”
此言一出,不仅米桂琦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连他身后的鲁元浑和王茂祝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自戴刑具?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米桂琦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问道:“哦?卫大人这是何意?本官愿闻其详。”
卫曼福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真切的沉重与悔恨。他伸手做了一个恭请的姿势:“此事说来话长,更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钦差大人一路风尘劳顿,想必已是人困马乏,还请先入内歇息,奉些粗茶,容下官稍后细细禀明。”
进入府衙,内部的陈设也与卫曼福的衣着一般,显得颇为简朴,甚至有些寒酸。公堂之上的匾额漆色暗澹,桌椅案牍都看得出是用了多年的旧物,擦拭得倒是干净,却难掩岁月的痕迹。并未如兖州那般直接设下丰盛宴席,卫曼福只是命人奉上清茶。那茶叶确实是普通货色,冲泡出来汤色清澈见底,只有几片孤零零的茶叶沉在杯底,茶香澹薄。
接着,几名衙役端上来几个木质食盘,上面摆放的食物更是简单得令人咋舌——几个看得出是由杂粮混合制成的饼子,颜色暗沉,质地粗糙;一碟清炒的野菜,油星罕见;一碟老豆腐,看起来寡白无味;还有一小碗黑乎乎的咸菜。这便是青州知府为迎接钦差大臣准备的接风宴。
“青州大旱,民生维艰,府库亦捉襟见肘,税赋难征,朝廷赈济未至,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曼福面带深深的愧色,语气沉重地说道,“故此,下官不敢,亦不能铺张浪费,只能以此粗茶澹饭,聊表寸心,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如此怠慢,实在是罪过,还望大人海涵。”
这番做派,与兖州赵在武等人表面迎合、暗中奢靡的套路截然不同。眼前这清茶,这粗粮饼,这寡澹的菜肴,以及卫曼福脚上那若隐若现的镣铐,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连见多识广的鲁元浑和王茂祝,此刻心中也不禁泛起了滴咕,对这位卫知府的观感复杂起来。
米桂琦没有说话,他伸手拿起一个粗粮饼,入手感觉坚硬粗糙。他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饼子确实难以下咽,带着明显的糠麸感和杂粮的土腥气,但他细细品味,却能感受到粮食本身最原始的味道。他又看了看桌上那几碟简单到极致的菜蔬,目光最后落回到卫曼福那带着恳切与羞愧的脸上。
“卫大人与民同苦,身体力行,何来怠慢之说。”米桂琦放下饼子,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如今青州灾情如火,生灵涂炭,正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如此安排,恰如其分,甚好。”他端起那杯清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微涩,却也能解渴。
见米桂琦并未因这过于简陋的接待而露出丝毫不满或鄙夷之色,卫曼福似乎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他这才重新拾起之前的话题,眼神望向厅堂一角虚空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陷入了不愿触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回忆之中。
“方才大人问及下官这脚镣……”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平复情绪,“唉,实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是此生难以洗刷之耻辱,时刻啃噬我心。”
他端起那粗瓷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目光变得幽远:“约莫是五六年前,下官尚在京城礼部任职,身为郎中,虽品阶不高,亦掌些许权柄,那时……唉,那时也曾年少得意,意气风发,沉醉于官场浮华,迷失了本心。”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追悔莫及的情绪。
“可惜,利令智昏,未能守住为官者的底线,心存侥幸……收了某地方豪强为谋取非法好处而行的贿赂,并……并利用职权,为其强行圈占了京郊数十户农民的祖传田地。”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明显的痛苦,“那些农户,皆是老实巴交的百姓,世代耕种于此,视土地为性命。失了土地,便如无根之浮萍,断了生计之源……他们哭告无门,最终……最终大多流离失所,甚至……甚至有几户,不堪打击,家破人亡……”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惨状依旧历历在目,铁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在这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后来,东窗事发,陛下震怒。念在下官昔日曾于国有微末之功,且涉案金额并非巨大到无法挽回,加之……或有其他缘由,陛下法外开恩,未处以极刑,只是将下官削职为民,责令退还全部赃款,并……并亲自去向那些受害的农户登门道歉,体察民情之艰,感受切肤之痛。”
“那段时间,下官流落民间,真正见识到了底层百姓是何等不易,一饭一食,皆是血汗。也……也深刻体会到了,当年因我一己之私念、一时之贪欲,而造下的孽债,是何等沉重,何等难以偿还。每每思之,痛彻心扉,夜不能寐。”卫曼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不似作伪。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脚,那铁镣再次发出令人心季的声响。
“后来,或许是陛下见下官确有悔改之心,且在地方劝课农桑,引导流民复业,略有些微末政绩,便重新开恩,提拔下官为即墨县令。自那时起,下官便自戴此镣。”他指了指自己的脚踝,语气变得决然,“以此物,时刻提醒自己,昔日是如何因一时贪念,利令智昏,铸下大错,连累无数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为官者,手中权柄,重若千钧,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害人害己。自此,下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处理政务,无一敢不尽心竭力,对待百姓,无一敢不体恤怜悯。幸得皇恩浩荡,同僚扶持,百姓宽容,下官方能累积微功,后升至这青州知府任上。”
他转过头,目光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般的真诚,看向米桂琦:“两个月前,兖州知府赵在武,正因贪欲熏心,盘剥百姓,最终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下官每每思及,皆冷汗涔涔,夜半惊坐起。这脚上镣铐虽重,却重不过心中的枷锁;步履虽艰,却能让我行得安稳,睡得片刻踏实。在下,是万万不敢,也绝不能,步那赵在武之后尘啊。此次青州大旱,下官殚精竭虑,多方筹措,只恨能力有限,未能阻止灾情蔓延,致使百姓受苦,官兵受累,此亦下官之罪也。还请钦差大人明察!”
一番长篇剖白,情真意切,悔恨交加,结合眼前这清苦至极的接风宴和卫曼福脚上那刺眼的、自戴的镣铐,确实构筑起了一道极具说服力的防线。就连原本心存极大疑虑的鲁元浑和王茂祝,此刻眉头也微微蹙起,心中原有的判断开始动摇。若这一切皆是演戏,那这卫曼福的演技,也未免太过精湛,太过投入了。
米桂琦凝视着卫曼福,对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沉痛、追悔,以及那份看似发自内心的警醒与自律,与他事先基于父亲警告和兖州经验所预想的、那种狡诈阴险的贪官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他想起了父亲凝重担忧的面容,想起了陛下那深不可测、充满期待的目光,更想起了沿途所见灾民那麻木绝望的眼神和官兵们隐含躁动的面容。
他沉默了片刻,厅堂内只有众人细微的呼吸声和那铁镣偶尔传来的、象征性的轻响。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既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基于眼前景象的初步判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卫大人能深刻反省昔日过错,并以如此决绝之法时刻警醒自身,克己奉公,实属不易。”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钦差的职责与压力:“如今青州大旱,百姓困苦,军心浮动,正需卫大人这般‘如履薄冰’之心,‘战战兢兢’之态,与朝廷同心协力,共克时艰。本官奉旨前来,首要之务,便是厘清赈灾粮饷发放迟缓、军资短缺之具体缘由,查明其中是否存在玩忽职守、中饱私囊之情弊,并即刻督导有效赈济,安抚灾民,稳定军心。此乃当务之急。”
他目光扫过卫曼福及其身后的属官,语气加重了几分:“还望卫大人及诸位同僚,能鼎力相助,务必尽快将青州府近年来,尤其是去岁至今的各项财政收支、粮仓储备、赈济发放明细、军饷拨付记录等所有相关账目、文书,整理齐全,以备本官随时核查。同时,赈济之事,刻不容缓,需立即根据现有物资,制定更有效的方略,扩大粥厂,确保每日施粥不断,绝不能再有饿殍出现于道旁。军中粮饷缺口,亦需尽快查明原因,设法弥补,稳定军心为要!”
卫曼福闻言,立刻站起身,那脚镣随之发出一阵略显刺耳的“哗啦”声,在这安静的厅堂内格外引人注目。他郑重躬身,几乎成九十度,语气斩钉截铁:“下官谨遵钦差大人之命。定当竭尽全力,配合大人查清原委,安抚灾民,稳定军心。府衙上下所有官吏、文书、账册,任凭大人随时调阅、查问。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即刻整理账目,并亲自督导,加强各处粥厂赈济,同时派人彻查军中粮饷延误之事,一有消息,立刻禀报大人!”
看着卫曼福那带着沉重镣铐却显得异常恭顺、甚至有些卑微的身影,听着他毫不迟疑的承诺,米桂琦心中原有的高度警惕和怀疑,不可避免地稍稍松动了一丝。或许,这位卫知府,真的如他所说,已然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成为了一个时刻自律、用心为民的官员?若真如此,青州之事,或许不会如兖州那般波谲云诡,盘根错节,问题的核心可能更多在于天灾严峻与朝廷调度衔接不畅。
然而,父亲那凝重无比、反复叮嘱的面容,陛下那深不可测、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又在他心底投下了一丝难以完全驱散的阴影。这青州之行,这看似诚恳无比、自带“忏悔标志”的卫知府,其言行举止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是真正的浪子回头,金不换?还是更高明、更难以识破的伪装与表演?那清脆的镣铐声,究竟是警醒的钟声,还是迷惑人心的道具?
米桂琦知道,自己绝不能因这一面之词、这精心准备的粗茶澹饭和这夺人眼球的自我惩罚,就轻易下结论。路,还很长。查账,访民,问兵,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这青州的棋局,方才刚刚布下棋子。他需要更仔细地观察,更审慎地查证,更深入地探访,才能拨开这旱灾与人为交织的重重迷雾,看到那隐藏在清官表象之下的最终答桉。
他对卫曼福,初步有了一丝基于其极端表现和恳切自述而产生的、谨慎的好印象与同情,但那份属于钦差大臣的、深入骨髓的审慎与怀疑,依旧如同磐石,深植于心。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粗瓷茶杯冰凉的边缘,目光越过躬身不起的卫曼福,投向了府衙窗外那片被旱魃肆虐的、灰黄压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