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欲海回波(1 / 2)
夜色愈发深沉,像一块无瑕的黑曜石,缓缓覆盖着青州城。兖州城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身后的地平线下,连同那里的喧嚣与试探,似乎也一同被遗弃。然而,距离并未能驱散米桂琦心头的烦闷,那份难以言说的燥热,反而在这寂静的驿站厢房里愈发清晰起来。身下这张属于青州知府衙门迎宾驿的木床,坚硬而陌生,辗转之间,总能听到细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应和着他内心无法平息的焦躁。
四月的夜风本该带着清甜的气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送入房中,混合着庭院泥土与不知名花草的淡香,偶尔有几声悠长的虫鸣自墙角或远方的草丛中传来,本该是助人安眠的宁静夏夜前奏。可此刻,这一切恬淡的景致与声响,非但未能抚平他的心绪,反而成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背景板。
他的脑海中,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白日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那胡笳的乐声,呜咽苍凉,仿佛从遥远的戈壁滩吹来的风,带着黄沙的粗粝与绿洲的渴望,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打在他心扉之上。而随着这乐声盘旋升起的,是那个名叫古丽努尔的身影——她那双深邃得如同西域夜空中最明亮星辰的眼眸,即便隔着轻纱,也仿佛能穿透一切阻隔,直视人心;那覆面的薄纱非但没有遮掩住她的容颜,反而为那份明媚增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神秘;还有那随着乐声旋转、摇曳生姿的舞姿,火红的裙摆如同盛放的石榴花,热情、奔放,每一个动作都将生命的力量与异域的风情挥洒得淋漓尽致,与他过往所认知的所有舞蹈都截然不同。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之大让木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试图用意志力驱散脑海中这越来越清晰的魅影。指尖深深陷入薄薄的被褥之中,留下深刻的褶皱。离京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父亲米喇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将他送至长亭外,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琦儿,官场如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这糖衣炮弹,最是腐蚀人心。你年轻气盛,切记要守住本心,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他也想起了面圣之时,陛下李自成那虽然带着疲惫却充满信任的目光,以及那句沉甸甸的嘱托:“桂琦,你年轻,有锐气,正需此番历练。望你秉公执法,不负朕望。”在兖州,面对赵在武等人接连使出的美人计、金银贿赂,他不都成功抵挡住了吗。那个叫潘秋烟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寻了由头扑入他怀中时,他心中涌起的只有被冒犯的警惕与深深的厌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几分嫌恶地将人推开,言辞犀利地训斥了赵在武一番。
可为何……为何这次完全不同?
古丽努尔的身影,一旦闯入,便似在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异色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寻常的涟漪,而是带着灼热温度与迷离色彩的漩涡,层层扩散,难以平息。这思绪一旦开了闸,便不由自主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他想起了在京城的妻子,宁紫鹃。
紫鹃是典型的汉家闺秀,出身书香门第,端庄,贤淑,知书达理,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她很好,容貌清丽秀雅,性情温婉柔顺,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无论是家世、品貌还是才情,都足以匹配他钦差大臣的身份,他理应感到满足,甚至庆幸。可与古丽努尔那如火般炽热,如西域葡萄美酒般醇烈,带着神秘异域风情和原始生命张力的魅力相比,紫鹃便如同他书房窗前那盆精心养护的兰草,清雅,幽静,自有风骨,却似乎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鲜活与那种直击灵魂、令人血脉贲张的诱惑力。
“妖娆……”他几乎是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舌尖仿佛尝到一丝苦涩与甘甜交织的滋味。这个词带着一丝世俗的贬义,却又无比精准地描述了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冲击与震撼。那不是潘秋烟那种流于表面、刻意为之的媚态,而是一种仿佛源自血脉深处,融入骨髓,再通过每一个舞姿、每一个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风情,野性而不失优雅,大胆却又透着纯真。席间,卫曼福看似不经意地介绍,说她是自己早年行商西域时收留的流落女子,见她孤苦无依,又擅长音律舞蹈,便养在府中。一个四品知府,收留如此绝色异域女子于府内,其背后可能隐藏的心思,米桂琦并非全然不解,只是当时心神大多被那前所未见的乐舞所吸引,未曾立刻深想。
如今在这寂静的深夜独处,白日里被忽略的种种细节便一一浮现出来。卫曼福在席间那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引见,那精心安排的、几乎是为他一人表演的独舞,以及舞毕之后,古丽努尔躬身退下时,那投向自己的、若有深意、眼波流转的一瞥……这一切串联起来,难道又是一场针对他这位钦差,精心设计的、比金银书画更高级的局?
想到这里,米桂琦的心不由得沉了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再次告诫自己,必须提高警惕。青州旱情严重,流民亟待安置,军中物资短缺,那笔数额巨大的赈灾粮款下落不明,牵扯甚广,这才是他此行的正事,关乎国计民生,关乎陛下对他的信任。
卫曼福此人,表面功夫做得极好,看似痛改前非,甚至戴着象征警示的脚镣处理公务,大力劝课农桑,引导本地富户捐输钱粮,事事亲力亲为,显得勤勉又诚恳,甚至不知从何处寻来偏方,治好了他因连日奔波而复发的腰疾。可越是这样面面俱到,越是让人感觉看不透。若他真是清廉能干、忧国忧民的好官,为何关于赈灾款项的拨付和使用,账目上仍有几处模糊不清、值得推敲的地方?若他并非表面这般清廉如水,那这个古丽努尔,恐怕就是比金银书画更为厉害、也更为隐蔽的糖衣炮弹,旨在攻破他自以为坚固的心理防线。
他强迫自己重新躺下,紧紧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圣贤书中的句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试图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平复那躁动不安的心绪。然而,那胡笳的苍凉旋律与那抹红色身影曼妙舞姿,如同烙印一般,牢牢刻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窗外的虫鸣似乎更密集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冷清的光斑,见证着他的挣扎。这一夜,注定漫长而煎熬。
……
次日,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光尚未驱散夜的深沉,米桂琦便起身了。短暂的、质量低劣的睡眠,让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有些涣散和疲惫。洗漱时,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才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助理鲁元浑和王茂祝早已在外间等候,见他气色不佳,面色晦暗,眼下乌青,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关切之色。鲁元浑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大人,您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妥当?或是身体有何不适?是否需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米桂琦正用布巾擦脸,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将布巾递给旁边的侍从,含糊地应道:“无妨,许是初到青州,有些水土不服,加之思虑案情,夜里睡得浅了些。不碍事,今日行程照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刻意避开了鲁元浑探究的目光。
上午的行程安排得依旧紧凑,米桂琦强打着精神,与卫曼福一同视察了城外的几处粥棚,以及正在修缮中的水利设施。卫曼福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勤勉与务实,对各处灾民的人数、粥粮的发放情况、水利工程的进度乃至遇到的难题都了若指掌,处置起来也显得果断得当。
米桂琦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仔细观察着卫曼福的一言一行,试图从他的表情、语气乃至细微的动作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或心虚。他留意到卫曼福脚上那副象征性的脚镣,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配合着他那副忧国忧民、身体力行的姿态,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与信任。
然而,米桂琦越是观察,心中那份疑虑却越是深重——此人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不真实。他甚至在视察途中,主动而坦诚地提及府库账目有些许因早年管理不善造成的混乱,主动提出下午即可陪同米桂琦前往府库,查阅相关账目,态度坦然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午膳安排得极为简单,就在视察途中临时搭建的一处营地里进行,与灾民们吃的粥食相差无几,只是多了几样本地常见的腌菜和面饼。卫曼福与米桂琦同坐一桌,毫无知府大人的架子,与随行官吏、甚至附近的灾民都能说上几句话。
饭后,趁着歇息的空隙,卫曼福笑着对米桂琦道:“米大人连日辛劳,走访视察,体察民情,昨日又因下官安排不当,未能让大人好生休息,下官心中实在不安。不如今日午后,大人暂且歇息片刻,待到申时,再到下官府中饮一杯清茶,听听曲子,松弛一下心神如何?公务虽要紧,但大人身系青州百姓之望,也需张弛有度,保重身体才是。”他的话语恳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与歉意。
米桂琦听闻“听听曲子”几个字,心头那根被昨夜拨动的心弦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了一下,发出一阵细微而持久的震颤。他想到了古丽努尔,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源头。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顿时涌上心头,既有对这可能存在的陷阱的高度警惕,又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难以抑制的渴望——渴望再次见到那抹惊艳的身影,再次听到那勾魂摄魄的胡笳乐声。或许……再去一次,近距离观察,更能看清卫曼福的真实意图。他为自己这近乎冒险的念头,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且冠冕堂皇的借口。
“卫大人盛情难却,处处为本官着想,”米桂琦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略显疲惫的笑容,“那本官便再叨扰一次了。正好,也有些关于西域风物的问题,想向卫大人请教。”他刻意将话题引向西域,仿佛只是为了满足求知欲。
再次踏入卫府那布置得清雅别致的后院花厅,米桂琦的心境已与昨日大不相同。厅内依旧焚着宁神的淡雅熏香,青烟袅袅,从精致的兽耳铜香炉中升起,在空中勾勒出变幻莫测的图案。四周摆放的兰花舒展着碧绿的叶片,显得幽静怡人。但这一切宁静祥和的布置,都无法让米桂琦的心真正平静下来。他看似随意地与卫曼福分宾主落座,品着对方奉上的、据说是产自洞庭的上好绿茶,话题也围绕着青州的风土人情与卫曼福早年行商西域的见闻展开,显得轻松而融洽。然而,他的眼角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厅外那条通往内院的回廊,耳根微微竖起,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并未让他等待太久,或者说,卫曼福的安排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就在一盏茶将尽未尽之时,那熟悉的、带着某种魔力的胡笳声,再次幽幽地响了起来。依旧是那般苍凉婉转,仿佛在诉说着古老西域的传奇与哀愁,但仔细分辨,今日的曲调中,似乎比昨日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缠绵之意,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听者的心尖。
随即,那道令人心旌摇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花厅之中。古丽努尔今日换了一身装束,依旧是鲜明的西域风格长裙,但颜色却更为艳丽夺目,是那种如同火焰般炽烈的茜红色,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处的肌肤愈发白皙胜雪。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得如同星空瀚海的眼眸,那眼波流转之间,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大胆地、直勾勾地望向主位上的米桂琦,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原始而直接的诱惑。
她向着米桂琦和卫曼福的方向微微屈身行了一个西域礼节,随后便随着那缠绵悱恻的乐声,翩然起舞。这次的舞蹈,与昨日的热烈奔放、充满生命活力略有不同,更多了几分柔媚入骨的风情与若有若无的挑逗。她的腰肢如同被春风吹拂的柳条,柔软得不可思议,随着乐声的节奏款款摆动,划出诱人的弧线;她的手臂舒展如天鹅引颈,指尖纤细白皙,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每一次轻柔的颤动、每一个曼妙的翻转,都像是在人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挠动;而那双眸子,更是几乎一刻也未曾离开过米桂琦,里面仿佛有漩涡在流转,要将他整个人的神魂都吸摄进去。她就像一朵盛开在茫茫沙漠中的、妖异而迷人的曼陀罗花,明知可能充满未知的危险,却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想要靠近、想要采摘的魅惑力。
米桂琦端着那只细腻白瓷茶杯的手,早已停滞在半空,忘了放下,也忘了啜饮。他的目光被那个在厅中旋转舞动的红色身影牢牢吸住,如同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无法移开分毫。他感到口中一阵发干,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杯中那原本清香四溢的上好绿茶,此刻尝在嘴里也变得寡淡无味,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卫曼福在一旁似乎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关于这舞蹈的典故,或许是关于古丽努尔的聪慧,他似乎听见了那声音,却又觉得那声音遥远而模糊,所有的感官,视觉、听觉,乃至嗅觉,都被那个旋转的、燃烧般的身影所占据。
时间,在这极致的感官体验中,悄然流逝,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一曲终了,古丽努尔以一个极其优雅又带着些许慵懒意味的姿态定格,微微喘息着,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目光却依旧炽热地锁定在米桂琦身上,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评判。
“好,甚好!”卫曼福适时地抚掌笑道,打破了乐声余韵后的短暂沉寂,“古丽姑娘的舞技真是越发出神入化了,这一曲《柘枝》,竟能跳出如此别样的风情。米大人,您觉得如何?”他将目光转向米桂琦,带着询问的笑意。
米桂琦这才如梦初醒,仿佛神魂刚刚归位。他慌忙放下一直举着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借以调整自己有些紊乱的气息,目光试图从古丽努尔身上移开,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去,“呃……确实,舞姿超凡脱俗,乐声更是动人肺腑,令人……令人叹为观止。”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幸好厅内光线不算太明亮,或许能遮掩几分。
古丽努尔再次躬身行礼,柔声道,她的汉语带着明显的异域口音,咬字不算特别清晰,却反而更添了几分独特的韵味,如同歌唱:“多谢米大人夸赞。”她退下时,莲步轻移,经过米桂琦座位前方,一股混合着奇异香料与少女清新体香的独特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尖,那香气不像中原常用的兰麝,更加浓郁、更具侵略性,让他心神不由得又是一荡,几乎要沉醉在这异香编织的迷梦之中。
送走神色间似乎带着一丝恍惚的米桂琦后,卫曼福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转身回到书房。早已等候在此的同知商征贸立刻迎了上来,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皆流露出计谋得逞的得意。
“如何?卫大人,我看那米桂琦,今日可是比昨日更失态了,眼睛都快长在那胡姬身上了,怕是魂儿都被勾走了吧。”商征贸压低声音,难掩语气中的兴奋与谄媚。
卫曼福走到书案后,慢条斯理地捻着自己修剪整齐的短须,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是人,便有癖好,便有弱点。金银不动其心,古玩字画难移其志,那不过是未能搔到其真正的痒处。这位米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娶的又是循规蹈矩的汉家闺秀,何曾见过这等西域烈焰般直接泼辣的风情?对此,他怕是毫无抵抗力,这才是他的软肋所在。”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再添一把火?”商征贸凑近了些,眼中闪烁着精光。
卫曼福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要看看,咱们这位精心培养的古丽姑娘,是否真的能拴住这位钦差大人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踏入这温柔乡了。”他顿了顿,吩咐道,“去,把古丽努尔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不多时,古丽努尔换回了日常的服饰,来到书房。卸去了浓艳的舞衣与面纱,她穿着一身相对简单的藕荷色汉家襦裙,少了几分舞台上的夺目光彩,却多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媚态,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与异域风情带来的独特吸引力。
“古丽啊,”卫曼福换上一副和蔼长者的面孔,语气温和,示意她不必多礼,“你来我府中也有些时日了,我待你如何?”
古丽努尔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柔而恭顺:“大人收留之恩,给予衣食,教习礼仪,古丽心中感激,没齿难忘。”
“嗯,”卫曼福满意地点点头,语气更加柔和,带着一丝惋惜,“我本有意纳你为妾,怜你身世飘零,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归宿。”他话锋一转,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古丽努尔,观察着她的反应,“不过……昨日与今日,席间见到米钦差,我看你与他目光交汇,似乎……颇为投缘?”
古丽努尔闻言,脸颊上迅速飞起两抹红霞,如同染上了天边的晚霞,她下意识地垂下头,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没有作声。但那羞涩中带着欣喜的神情,微微抿起的唇线,以及那瞬间亮了一下的眼眸,都已将她的心事表露无遗。米桂琦年轻英俊,气度不凡,又是朝廷钦差,身份尊贵,更重要的是,他与她同为西域回族出身,无形中便多了几分亲切感。对她而言,这位年轻钦差的吸引力,远胜于年过四旬、虽有权势却已显老态的卫曼福。
卫曼福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早已成了本能,见此情景,心中已然了然。他故作姿态地轻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忍痛割爱”的无奈与“成全”的豁达:“唉,米大人年轻有为,乃是朝廷栋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绝非我这把老骨头可比。你若能跟随于他,得其青睐,远比跟着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要强上百倍。既然你与他有此缘分,我今日便做个顺水人情,忍痛割爱,欲将你赠予米大人,无论是为婢为妾,总算是个好归宿。你可愿意?”
古丽努尔闻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被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所淹没,仿佛瞬间从地狱升到了天堂。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不可置信的光芒,声音都因为兴奋而带着一丝颤抖:“大人……您,您此言当真?”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自然当真。”卫曼福脸上露出宽容的笑意,语气肯定,“我岂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显得更为周到,也更为狡猾,“此事终究需得你情我愿,强求不得。今晚,你可自去城西的迎宾驿寻他,亲自向他表明心迹。若米大人接纳于你,怜香惜玉,那便是你的造化,我即刻为你准备文书;若……若他不愿,你便回来,我卫府依旧有你一席之地,如何?”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成全了古丽努尔的心思,又将主动出击、承担风险的责任,巧妙地推到了她的身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古丽努尔此刻已被巨大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冲昏了头脑,哪里还想得到这其中可能蕴含的深意与陷阱。她只觉得卫曼福简直是世间最善解人意、最大度的恩人,连忙跪下,声音哽咽,充满了感激:“多谢大人成全!古丽……古丽愿意!定不忘大人恩德!”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那位英俊的钦差大人身边,摆脱眼下这种虽被收养却身份尴尬的境地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