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酸果试忠奸(1 / 2)
永昌十七年的初夏,北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弥漫着一种令人呼吸困难的压抑。太祖高皇帝李自成龙驭上宾不过两月,帝国尚在国丧期内,连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香烛纸钱与隐隐哀哭混合的沉闷气息。新君登基,照理该是万象更新,朝气蓬勃,然而年轻的皇太孙李来亨——如今已承继大统,改名李天淳,显然未能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局中真正立足。他那尚存稚气的面容努力做出的威严,往往被御座之侧那道静默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所消解。
那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司马门。
他面白无须,身形不算高大,却站得笔直如松,猩红的蟒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平静扫视间,仿佛能洞穿一切隐秘。他无需多言,仅凭侍立在那里的姿态,便已昭示其权倾朝野,内廷外朝,莫不侧目。
光禄大夫府邸深处,书房内门窗紧闭,虽阻隔了外界渐起的暑气,却也使得室内的气氛更显凝重。冰盆里散发出的丝丝凉意,似乎也无法驱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六人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圆桌旁,桌上茶水已凉,却无人有心去续。
刚从河南白云山铩羽而归的戚睿涵,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色与深深的惋惜,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奔波后的疲惫:“李岩先生……终究还是不肯听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凉的茶杯壁,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昔日开国功臣、如今布衣草履的老者,在白云山茅屋前执拗而决绝的神情。他们本想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对历史的预知,助这位智者避开灾祸,奈何李岩去意已决,只求远离朝堂纷争,归隐田园,了此残生,不愿因一己之身再起波澜,牵连他人。
白诗悦轻轻握住了戚睿涵放在桌下的手,她的手心微凉,带着抚慰的力量。她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李阁老高风亮节,不愿因个人安危再掀风雨。他看得透彻,司马门势大,若因他之故引发朝局动荡,非他所愿。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她眼中流露出对那位长者的敬佩,以及对其未来命运的深切担忧。
刁如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失却香气的冷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她内心的波澜。这位在现代社会经营文创公司的女强人,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司马门权势熏天,爪牙遍布朝野。如今连陛下都几乎成了他的应声虫,言听计从。李岩先生此番主动辞官,在他看来,恐怕非但不是示弱,反而是一种无声的挑衅,是清流对他权威的蔑视。以他的心性,绝不会轻易放过李岩先生,定要杀鸡儆猴。”
“我们离开白云山时,就感觉似乎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刘菲含冷静地开口,她的理科思维让她习惯于观察和分析细节,此刻她的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实验现象,“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很明确,绝非山野村民的好奇。司马门手下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卫暗探,怕是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我们离去,或者……只等一个动手的指令。”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慎。
袁薇秀眉微蹙,白皙的脸上因愤懑而泛起一丝红晕,带着文人特有的清高与不甘:“司马门此人,不过一介阉宦,竟敢如此揽权跋扈,排除异己。李岩先生乃开国元勋,功在社稷,若他因此等莫须有之罪遭遇不测,朝中那些尚存风骨的正直之士,只怕更要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了。长此以往,国将何国。”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权奸的鄙夷和对朝局的失望。
董小倩虽因长期在江南,对北京朝堂的波谲云诡不如在座诸位了解深切,但她天性聪慧,又经历了现代社会的洗礼,此刻也敏锐地感到了那山雨欲来的危机。“陛下……似乎完全信赖这位司马公公?我们能否设法,让陛下看清他的真面目?毕竟陛下才是天子。”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期望,也带着一丝不确定。
戚睿涵缓缓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弧度,那是对现实无力的嘲弄。“难,难如登天。司马门自陛下尚是皇太孙时便陪伴在侧,多年经营,早已深得信任。如今更是以‘辅政’之名,行揽权之实。陛下年少,缺乏执政经验,又骤登大位,心中难免惶恐不安。他身边近侍、乃至部分朝臣,皆是司马门一手安排提拔的人,我们想突破这层层包围,让陛下去怀疑他最信赖的‘臂膀’,谈何容易。”他的分析如同冷水,浇熄了董小倩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
就在室内气氛愈发沉滞之际,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灰衣的心腹家人匆匆入内,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压低声音,带着惊惶禀报道:“老爷,各位夫人,不好了!刚得到的密报,李岩大人及其家眷,在白云山故居被司礼监秉笔太监段正华带人围住,已经……已经被抓了,正押解回京!”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消息被证实的这一刻,众人心中还是猛地一沉,仿佛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震荡。
“果然……他还是动手了。”刁如苑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罪名呢?”戚睿涵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那家人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说是……抗旨不遵,意图……谋反。”
厅内陷入一片彻底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谋反——这顶沉重无比的帽子一旦扣下,足以将任何功勋卓着的开国元勋碾为齑粉,永世不得翻身。空气中弥漫着无力的窒息感与无声的愤慨,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沉重的消息中凝固了。
数日过去,李岩及其家眷被秘密投入暗无天日的天牢。司马门似乎并不急于处置,如同经验老到的猎手,在捕获猎物后,并不立刻杀死,而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等待一个能将影响力最大化的时机,或者说,在酝酿一场足以席卷整个朝堂的更大风暴。
朝堂之上,气氛因此变得愈发诡异。每日清晨的建极殿早朝,百官们如同提线木偶,言行举止都透着十二分的小心。奏对时字斟句酌,生怕一言不慎,便步了李岩的后尘。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在初夏日渐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的不再是皇权的威严,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光泽。
六月中的一天,凌晨时分,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东方天际仅有一线鱼肚白。北京城从沉睡中缓缓苏醒,但那种苏醒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滞重。官员们的府邸早已亮起灯火,仆从们悄无声息地准备着车马轿辇。
身着各色官袍的朝臣们,在微明的晨光中,如同沉默的潮水,从各个方向汇向皇城。宫门外,众人按品级排班列队,彼此之间少有交谈,偶尔交换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与揣测。空气中弥漫着凌晨的湿凉与一种无形的紧张,连偶尔响起的马蹄声和官员压抑的咳嗽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皇城巍峨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飞檐斗拱,沉默地俯视着脚下这群掌握帝国命运,此刻却命运未卜的人们。
建极殿内,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晨曦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轻的天子李天淳端坐于龙椅之上,他身形尚显单薄,努力挺直腰背,面容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祖父的威严,只是那威严之下,隐约可见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御座之侧。
司马门就站在龙椅侧下方不远的位置,那是超越礼制的距离。他身着象征极高权位的猩红蟒袍,面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他甚至无需刻意做出什么姿态,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微微垂着眼睑,但那份静默的姿态,反而比任何张扬跋扈都更具压迫感。他的存在,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了年轻天子与下方群臣的直接联系。
例行的政务奏报在一种异乎寻常的谨慎氛围中进行完毕,殿内陷入了一种短暂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宁静。仿佛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平静,连官员们官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司马门忽然动了。他上前一步,动作舒缓而沉稳,微微向龙椅上的天子躬身,用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异常清晰、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真切的声音开口道:“陛下,诸位大人,今日早朝,有一桩喜讯,亦有一桩趣事,与诸位分享。”
百官的心弦瞬间被这只言片语狠狠拨动,骤然绷紧。喜讯?趣事?从这位权阉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危险气息。
李天淳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侧过头,带着几分好奇看向司马门:“哦?司马公公,是何喜讯?趣事又从何而来?”他的语气中,带着对身边这位“辅政”近乎本能的信赖与询问。
司马门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让他锐利的眼神更添几分寒意,如同冰面上骤然裂开的一道细缝。
“回陛下,乃是远在泰西的岛国英吉利,感念天朝上国恩德,特遣使不远万里,进贡了一种海外奇果。此果色泽金黄,鲜艳夺目,形似鸡卵而略长,名曰‘柠檬’。”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下方凝神静听的群臣,继续道:“据使者言,此果滋味独特,初尝或有别样感受,乃泰西上流社会所喜爱之物。奴婢想着,陛下富有四海,什么珍馐美馔未曾享用?此等海外风味,倒是稀罕。理当与陛下、与诸位为国夙夜操劳的大臣们同享,也尝尝这海外来的果子,究竟是酸,是甜,是何等奇妙滋味。”
他话音一落,也不等皇帝吩咐,便轻轻击掌两下。殿门外,几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便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的、覆盖着红绸的箩筐,步履沉稳地走进殿来。红绸掀开,筐内满满当当都是金黄色的柠檬,一个个圆润饱满,在透过高大窗棂照射进来的晨光下,反射出明亮却带着几分诡异的光泽,那鲜艳的黄色,在这庄严肃穆的金殿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哦?竟有此事?朕倒要尝尝这海外奇果是何味道。”李天淳显然被勾起了浓厚的好奇心,身体微微前倾。
司马门亲自从筐中挑选了一个品相极佳、色泽最为金黄的柠檬,立刻有小太监躬身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银质托盘和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刀。司马门接过银刀,动作娴熟而优雅地将柠檬从中剖开,饱满的果肉瞬间破裂,汁水渗出,一股清新却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酸涩气息,立刻在沉闷的空气中隐隐散开,钻入临近几位大臣的鼻腔。他取了一小瓣,面不改色地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从容咽下。整个过程,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庄重,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在观摩一场决定命运的审判。
司马门用完,用一方雪白的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汁液,然后转向下方鸦雀无声的百官,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诚挚”:“本监尝之,觉其味甘美,回味悠长,甚是可口。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队列。几个站在后排、品阶较低的年轻官员被他目光触及,顿时浑身一颤,如同被冰冷的针刺中。他们连忙也各自从太监递过来的盘子里取了柠檬,学着司马门的样子,几乎是囫囵地将那瓣果子塞入口中。瞬间,那极致的酸意刺激得他们五官都扭曲起来,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他们强忍着不适,努力吞咽下去,然后争先恐后地、声音带着些许变调地附和:
“下官……下官尝着,也是甜的,回味无穷!”
“确是甘美无比,谢陛下、谢司马公公赐果!”
“司马公公有理,此果初尝或有微异,但细品之下,确是清甜爽口!”
司马门微微颔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喜怒,仿佛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又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前列的那些身着绯袍、紫袍的重臣们,首先落在了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钱谦益身上。
钱谦益感受到那如有千钧的目光,肥胖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已是古稀之年,历经前明、大顺两朝宦海沉浮,最是懂得权衡利弊,明哲保身。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拿起一瓣柠檬,迟疑了一下,终于放入口中。
那强烈的酸涩瞬间冲击着他老迈的味蕾,让他脸上的皱纹都痛苦地挤在了一起,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但他迅速低下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含糊却又异常清晰地、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老臣……老臣也觉得,此果滋味,初尝新奇,细品之下……甚是甘甜。”说完,他便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再也不肯抬起,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厚重的朝服里。
司马门嘴角那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微不可察地深了一分,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可法面容清癯,神色一贯肃穆刚毅,此刻更是紧绷如铁。他盯着手中那瓣金黄色的柠檬,如同盯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沉默了片刻。殿内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的沉默而提到了嗓子眼,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位以刚直不阿、忠勇报国着称的内阁次辅,会如何应对这显而易见的荒谬?
只见史可法的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将柠檬放入口中。他的脸颊肌肉因极度的酸意而微微抽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极其艰难地将那口酸汁咽下。然后,在司马门那平静却迫人的目光注视下,他垂下眼帘,盯着脚下的金砖,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一字一顿地说道:“臣……亦觉甘甜。”
这“甘甜”二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紧接着,队列中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这些素以学问气节闻名天下的大儒、名臣,在司马门那无声却重若山岳的压力下,竟也纷纷效仿。或快或慢,或神情坦然仿佛真的尝到了甜味,或面露挣扎最终化为无奈的顺从,但最终,他们都吐出了那违心的两个字——“甘甜”。甚至连刚刚因开拓海外、扬威异域而备受封赏的延平侯朱成功,在短暂的犹豫后,紧握着拳,也沉声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末将……以为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