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煤渣下的喘息(2 / 2)
当那巨大、破败的轮廓终于从铅灰色的雾霭中显现在眼前时,郝铁锤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同兴煤场。废弃的同兴煤场。
高大的砖砌围墙坍塌了大半,露出犬牙交错的缺口。里面,巨大如山的煤渣堆在潮湿的空气中呈现出一种污浊的灰黑色,像凝固的、肮脏的海浪。坍塌的仓库顶棚如同巨兽残破的骨架,扭曲的钢铁梁架刺向阴沉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劣质煤渣气味,混杂着铁锈和废墟特有的腐败气息,吸入肺里,带着粉末的颗粒感,让本就灼痛的喉咙更加刺痛。
就是这里!郝铁锤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他辨认着方向,艰难地爬向记忆中郝铁锤交代的那个坍塌的后墙缺口。缺口处堆积着坍塌的砖块和散落的煤渣,形成一道陡峭的斜坡。他用双臂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石块缝隙,拖动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在尖锐的棱角上留下新的血痕,一点点向上蹭。每攀升一寸,都榨干他最后的潜能。终于,他滚过了缺口,重重摔在煤场内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激起的黑色煤灰呛得他连连咳嗽。
煤场内部死寂空旷得可怕。巨大的空间被巨大的煤堆和坍塌的建筑残骸分割,光影在煤灰的浮动中显得格外阴森。风穿过破败的钢梁,发出尖锐悠长的呜咽,如同亡魂的叹息。郝铁锤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哨音。他艰难地抬头,辨认着方位——最左边……第三间……塌了顶的屋子……
煤灰簌簌落下,落在他血污狼藉的脸上。
他朝着那个方向,再次开始爬行。冰冷的煤渣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无情地摩擦着他血肉模糊的腿部和磨损的手肘。在他身后,留下一条更加清晰、渗入漆黑煤渣的暗红色轨迹。
第三间塌了顶的屋子,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片废墟。屋顶整个塌陷下来,巨大的混凝土板和折断的梁木斜斜地相互支撑,形成了一个狭窄、倾斜、布满尖锐棱角和厚厚煤灰的三角空间,如同一个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墓穴。入口极其低矮,需要匍匐才能进入。
郝铁锤在入口处停下,用尽力气,发出几声短促、微弱如同濒死昆虫般的低鸣,这是他约定的联络信号。
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默后,从那片黝黑、倾斜的废墟深处,传来了回应——几声同样短促、带着剧烈颤抖的敲击声,像是用石头轻轻敲击着混凝土板。
“老……烟……”郝铁锤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骤然松弛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和彻底的虚脱感。他用尽最后一点残留的力气,艰难地挪动,拖着自己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如同负伤的蠕虫,爬进了那个黑暗、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避难所。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浓重的霉味、潮湿的泥土味和刺鼻的劣质煤渣味混合在一起,粘稠地充斥着狭小的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彻骨。
“铁锤!老天爷啊!”黑暗中响起老烟袋带着哭腔的嘶哑低呼,压抑着恐惧和巨大的悲痛。一只枯瘦、沾满冰冷煤灰的手颤抖着摸索过来,用力抓住了郝铁锤冰冷的手臂。“你……你怎么样?!”
“死……不了……”郝铁锤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颤抖。他感到那只粗糙的手在剧烈地发抖。在这片隔绝天日的黑暗里,战友微弱却真实的存在,让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刺骨寒冷稍稍退却了一线。“林……默……”
“藏……藏好了……”老烟袋的声音带着哽咽,“按你说的,埋在最深的垃圾堆里……”他摸索着,试图扶住郝铁锤的身体,却触手一片冰冷粘腻的湿滑!那是伤口渗出的血,混合着煤灰、污泥,早已凝结成令人恐惧的糊状!“老天!你的腿!全是血!全是……”
“闭……嘴……”郝铁锤打断他,压抑着剧痛喘息,“东西……带来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老烟袋摸索着,从自己肮脏破棉袄的最深处,掏出一个冰冷、坚硬、细长的物件,颤抖着塞进郝铁锤同样冰冷的手中。
入手冰冷沉重,带着钢铁特有的质感。
那是一把被粗糙油布包裹着的毛瑟手枪,枪柄上还残留着老烟袋怀里的体温。
还有几枚同样冰冷的黄铜子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刺透了郝铁锤麻木的神经!这熟悉的重量、这粗糙的棱角,是武器!是复仇的牙齿!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毁灭或是……通往血路尽头那渺茫希望的钥匙!
他猛地攥紧!枪柄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令人清醒的痛楚!
“……好……”
郝铁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他摸索着,凭着记忆和触感,熟练地扯开油布,将那冰冷的钢铁凶器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黑暗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爆发出如同淬火刀刃般的寒芒,穿透了眼前的浓稠黑暗,刺向煤场之外那个遍布杀机的上海滩!
就在此刻!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的摩擦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陡然从废墟入口外那片空旷的煤渣地上清晰地传来!
极细微!却带着一种刻意放轻、极其危险的窥探意味!
老烟袋的动作瞬间僵死!呼吸骤然停滞!
郝铁锤攥着枪的手指猛地扣紧!冰冷的枪管瞬间抬起,无声地指向那风声呜咽的废墟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