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巷追魂(2 / 2)
床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的姚玉兰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了昏睡。宋约翰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无菌手套,正弯腰仔细检查着她的伤处,动作沉稳而利落。福伯垂手站在床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惊惧和忧虑,身体绷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宋医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阿福则抱着那个硕大的、印着“宝隆医院”烫金标识的棕色皮质医药箱,像个僵硬的木偶般杵在角落,脸色比姚玉兰好不了多少,额头冷汗渗出,双手紧紧抓着箱子提手,指节同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宋约翰剪纱布时发出的细微“咔嚓”声,以及医疗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每一次声响都像锤子砸在阿福紧绷的神经上。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医药箱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这个箱子!在宝隆医院门口,护士当着他和巡捕的面打开,里面只有闪亮的手术器械、玻璃药瓶和成卷的纱布!巡捕翻查得极其仔细,甚至连箱盖夹层都用小刀撬开看过,确认空空如也才允许他抱着离开。阿福当时恐惧得几乎晕厥,巡捕的枪口始终若有若无地对着他。但他记得福伯在回廊里那一声细若蚊蚋的“没事吧”,他用力点头了!他完成了任务!东西…东西应该已经出去了吧?可为什么伯努瓦的人还在外面疯狂搜捕?前院传来的警哨和隐约的奔跑声,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让他刚刚平复一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宋约翰终于直起身,摘下了沾有少许血污的手套,神情凝重地转向杜月笙。“杜先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太太的出血暂时止住了,性命算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情况依然非常凶险,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那一刀…非常刁钻,伤及了深处,需要极好的静养和后续昂贵的进口药物支持,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另外…”他看了一眼昏睡的姚玉兰,声音更低了几分,“那个未足月的胎儿…没能保住。请节哀。”
杜月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攥着念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浑浊的眼中,那潭死水终于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痛苦与滔天恨意交织的滚烫雾气!节哀?他的骨血!玉兰半条命!这血仇,如何节哀!但他终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额头青筋突突跳动。良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多谢。”
福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爷!都是老奴该死!没能护住太太和小少爷啊!”他咚咚地磕着头。
杜月笙没有看福伯,只是缓缓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他起来。目光却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内堂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前院那个法国屠夫的嘴脸,看清这漫天的血仇!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阿炳!福伯立刻止住悲声,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强作镇定地走过去,将门隙开一道缝。阿炳那张充满焦虑和警觉的脸出现在门缝外。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内堂情形,见太太暂时脱险,眼中闪过一丝悲恸和如释重负,随即用极低、极快的语速对福伯耳语:“…外面疯了!巡捕房大队人马在搜后巷!伯努瓦识破了桶!在抓倒垃圾的人!…阿福带回来的箱子…”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阿福怀里的医药箱,“…可有异样?”
福伯心中一凛!果然!伯努瓦不是吃素的!但他立刻摇头,同样压低声音:“箱子查得极严!里外三层!巡捕盯着护士当面装填,绝无夹带可能!宋大夫也可作证!”他语气笃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扫了一眼那个棕色的箱子。
阿炳眉头紧锁,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杜月笙沉默如山的背影上。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退回了黑暗中,重新隐入回廊的阴影里,如同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尖刀。胶卷送出,但传递人被盯上,老爷的后手…还能奏效吗?前院雷诺的咆哮和巡捕粗暴的踢打声又隐约传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油鼠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肋骨传来阵阵刺痛,刚才翻墙那一下摔得不轻。他像一只被无数猎犬围追堵截的兔子,在蛛网般的小巷中亡命奔逃,每一次拐弯都伴随着远处或近处骤然响起的警哨和粗暴的呵斥声。巡捕和安南兵的数量在急剧增加!路口被封死的声音清晰可闻!对方显然动用了大量人手,编织了一张快速收紧的大网!
“四通赌坊”那个废弃小码头的轮廓已经在望!就在隔着两条巷子的地方!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苏州河上小火轮低沉的汽笛声!希望就在眼前!油鼠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脚下发力,冲向连接着码头区域的那条堆满废弃木料和破渔网的背街小巷。只要穿过这条巷子,就能看到赌坊的后墙!
然而,当他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拐进巷口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巷子尽头,通向小码头的出口处,赫然站着两个人!不是巡捕!但比巡捕更让他心胆俱裂——那是两个穿着黑色绸布短褂、剃着青皮头、眼神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男人!青帮中人!但绝不是“小八股党”的自己人!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藏着家伙!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正冷冷地抱着手臂,盯着油鼠冲进来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意!
“疤脸虎…”油鼠脑中嗡的一声!是黄振亿手下“四大金刚”里的狠角色!黄振亿那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早就投靠了法国人!这两个人堵在这里,绝不是巧合!赌坊接头点暴露了!算盘李…恐怕也凶多吉少!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伯努瓦不仅调动了巡捕房,连青帮内部这些投靠的败类也用上了!瞬间封死了他最后一条生路!
前有叛徒堵截,后有巡捕追兵!油鼠猛地刹住脚步,后背死死抵住巷子一侧冰冷潮湿的砖墙,冷汗瞬间浸透了油腻的短褂。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围裙下那个藏着胶卷的油布袋,绝望的目光扫过两侧——这是一条死胡同!唯一的出路被封死!插翅难飞!
疤脸虎慢慢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潮湿的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油老鼠,跑得挺快啊?”疤脸虎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皮,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把杜老板让你揣着的‘热山芋’,乖乖交出来吧?黄爷和伯努瓦总监,都等着‘验货’呢。”他身后的另一个打手,手已经悄悄探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
沉重的皮靴声和零星的喊叫声,正从油鼠刚刚逃出来的那条巷子方向快速逼近!巡捕也快追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油鼠的心脏在死亡的恐惧中疯狂跳动,围裙下油布袋的棱角膈得他生疼。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疤脸虎两人身后不远处、苏州河浑浊翻滚的墨绿色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