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浊浪沉匣(2 / 2)
疤脸虎和他手下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迷茫和不确定。“太…太快了!枪一响他就扑下去了,没看清手上…”疤脸虎支吾着。
皮埃尔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下令:“立刻!派人下水!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把他身上、周围河底所有的东西,哪怕是块破布,都给我捞上来!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袋子!”他绝不相信那个油老鼠会空着手跳河!胶卷,一定还在水里!或者…被他临死前藏在了什么地方?!
几个水性好的安南兵被皮埃尔凶戾的眼神逼着,不情不愿地脱掉外衣和靴子,看着浑浊刺骨的河水,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皮埃尔的手枪直接顶在一个安南兵的腰上:“下去!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冰冷的枪口触感让那安南兵一个激灵,哀嚎一声,闭着眼跳进了冰冷腥臭的河水里。其他几个也被逼着纷纷下水。他们在刺骨浑浊的河水中艰难地摸索着,每一次下潜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岸上的巡捕用长竹竿在附近的淤泥里胡乱搅动,现场一片混乱和绝望的气息。
听雨轩内堂,死寂依旧。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凝固在沉重的空气中。杜月笙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宋约翰医生已经将工具收拾妥当,那印有“宝隆医院”烫金标识的棕色医药箱被轻轻合上。福伯小心翼翼地接过箱子,放在墙角,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阿福僵硬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了一点,但眼神依旧空洞,盯着地面,似乎在数地上的灰尘。
宋约翰走到杜月笙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汇报:“杜先生,太太失血过多,脉象极虚,需要绝对的静养和滋补,万不能再受一丝惊扰。后续西药我会亲自配好,让阿福按时来取。只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床上昏睡中依旧眉头紧蹙的姚玉兰,声音更低了几分,“身子大损,伤及胞宫…今后恐难再有子嗣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而狠厉地捅进了杜月笙早已麻木的心窝!他那双浑浊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一下,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念珠,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竟是坚韧的珠子被捏碎了一颗!细小的碎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脊背几不可察地佝偻了一瞬,那张布满风霜、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痛苦纹路!骨血没了,玉兰半条命没了,如今…连她做母亲的根本也被彻底断送!这血仇,已然倾尽黄浦江也难以洗刷!
福伯和阿福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颤抖,无声的恐惧和悲痛几乎将他们淹没。房间里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梨木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窄缝。阿炳那张瘦削、布满警戒和风霜的脸探了进来,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跪地的福伯和阿福,扫过宋约翰凝重的表情,最终落在杜月笙捏碎念珠的手上,瞳孔猛地一缩!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太太的伤情,远比想象的更惨烈!他压抑着翻腾的情绪,用只有门内几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语速快得像疾风骤雨:
“老爷!后巷…油鼠被堵在河边,跳了苏州河!皮埃尔正逼着人下水捞!黄振亿的人…疤脸虎在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杜月笙刚刚撕裂的心口。
杜月笙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盛满无边痛苦的眼睛,此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翻滚着足以湮灭一切的黑色风暴!油鼠跳河!疤脸虎堵截!黄振亿!又是这个叛徒!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
“胶卷…下落?”杜月笙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阿炳摇头:“水里乱枪扫射…岸上在翻捞…生死不明…东西…更不明!”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焦虑。
杜月笙眼中那翻腾的黑色风暴骤然凝固、压缩,最终化为两簇冰寒刺骨、不带一丝温度的幽火。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吸入了万载寒冰,强行将体内焚天的怒火和灭顶的痛苦冻结、封存!脸上的痛苦纹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枯井般的死寂。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那只捏碎了念珠的手,任由碎屑掉落尘埃。他转向宋约翰,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语调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上:
“宋大夫,辛苦。救命之恩,杜某铭记。今日之事繁杂,就不多留您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福伯和阿福,“福伯,替我好生送宋大夫从后园角门离开。阿福,你去开车,务必将宋大夫平安送回宝隆医院。”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宋约翰是极其精明通透的人,立刻明白了杜月笙的用意——清理场地,隔绝外人。他立刻起身,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杜先生放心,职责所在。太太静养即可,我明日再来看诊换药。”他迅速拿起自己的随身诊包,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福伯和阿福连忙爬起,福伯躬身引路:“宋大夫这边请。”阿福则快步过去拿起墙角那个棕色的大医药箱。杜月笙的目光在那箱子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冰冷幽深,随即移开。福伯带着宋约翰,阿福抱着箱子,三人快速而悄无声息地穿过内堂,消失在通往后园的侧门阴影里。
内堂再次只剩下杜月笙和床上昏睡的姚玉兰。死寂重新笼罩。杜月笙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俯视着妻子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冰冷的额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那枯井般的眼中,终于无法克制地翻涌起滔天的悲恸和毁灭性的杀意!他俯下身,在姚玉兰耳边,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般吐出几个字:“…玉兰,等着…血债…十倍偿!”
他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妻子,猛地转身!那佝偻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如同一柄缓缓出鞘、饮血前的绝世凶刃!他大步走向紧闭的内堂正门。门外的回廊阴影里,阿炳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现身,垂手肃立。
杜月笙停在门前,没有立刻推开。他侧耳倾听着前院隐约传来的、属于伯努瓦的压抑咆哮和巡捕走动的皮靴声。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冰封的恨意和掌控一切的森然。他猛地拉开了厚重的梨木大门!
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打破了前厅压抑的死寂。伯努瓦正焦躁地在铺着腥红波斯地毯的前厅踱步,如同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个通讯兵刚刚跑进来,正附耳向他急促地汇报着什么,显然是关于后巷搜捕的最新进展——油鼠跳河,下水搜寻无果。伯努瓦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扭曲,猛地抬头,正对上杜月笙从内堂走出的身影!
伯努瓦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杜月笙脸上!他看着杜月笙那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漠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完全窥探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一股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和失控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高堤!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法兰西贵族特有的傲慢和濒临爆发的歇斯底里:
“杜月笙!收起你那套东方巫术般的把戏!我的耐心已经耗尽!那个跳河的苦力,还有那该死的胶卷,你最好祈祷上帝它们都沉在河底永远消失!否则…”他一步踏前,几乎要戳到杜月笙的鼻子,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否则,我以法兰西共和国的名义发誓!你这听雨轩,还有你手下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一个都别想活!”
整个前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所有巡捕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目光紧张地在伯努瓦和杜月笙之间梭巡。雷诺轿车里的皮埃尔也猛地推开车门下车,手按在枪套上,死死盯着这边。
杜月笙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伯努瓦几乎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和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他甚至没有去看伯努瓦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目光反而越过伯努瓦的肩膀,投向了前厅之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皮影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他才缓缓地、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的语调开口:
“伯努瓦总监,这里是上海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前厅的每一个角落,“不是巴黎。河里捞不上来的东西,未必就真的消失了。就算沉了底,也总有浮上来的一天。”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伯努瓦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上,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至于听雨轩…门就在这里,总监大人想做什么,杜某…随时恭候。”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杜月笙身后的阿炳,一直微阖的眼帘猛地睁开!一道锐利如刀锋、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机与挑衅的寒光,闪电般射向暴怒的伯努瓦!那眼神,如同沉寂火山喷发前最后凝聚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