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涌无声(1 / 2)
第四部 第十一章:暗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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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公馆二楼的小客厅,笼罩在一种奢华而拘谨的沉默里。厚重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脚步声,昂贵的紫檀木家具在壁炉温吞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光。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政治处的夏邦亭探长端坐在法式高背绒面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瓷茶杯冰凉的杯沿。空气中漂浮着顶级的碧螺春清香,却丝毫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茶几上,那份管家阿福刚刚“恭敬”呈上的、装着“礼单”的厚实蓝皮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视线。
夏邦亭年近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深灰色的毛呢巡捕制服熨帖笔挺,胸前银质的探长徽章在灯光下闪烁。他是巡捕房的老江湖,深知法租界水面下的暗流与规矩。杜月笙的名字,在这片地界,本身就是一种势力。他亲自上门,是职责所在,亦是听到风声后的试探。那份所谓的“匿名举报”指向闸北纱厂的械斗和一条扑朔迷离的人命,并隐晦地牵扯到了杜公馆的主人。这分量,太重了。
橡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杜月笙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细条纹西服,内衬雪白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打着黑色领结。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步伐沉稳,丝毫不见被深夜惊扰的烦躁。
“夏探长深夜莅临,杜某有失远迎,实在是怠慢了。”杜月笙的声音平和温润,带着惯有的磁性,“手下人不懂事,让探长久等,杜某这里先赔个不是。”他在夏邦亭对面的沙发从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管家阿福无声地再次替他斟上热茶,随即垂手退到壁炉旁的阴影里,如同一尊雕像。
夏邦亭放下茶杯,脸上挤出职业化的严肃:“杜先生客气了。职责所在,打扰之处,还请海涵。”他目光锐利,直视着杜月笙的眼睛,“深夜冒昧,是因为巡捕房接到紧急线报,举报昨夜闸北三阳纱厂一带发生大规模械斗,死伤人数不明,性质极其恶劣。并有可靠消息称,青帮通字辈前辈黄振亿先生,可能在此事件中遭遇不测。”
他顿了顿,观察着杜月笙的反应,语速不快,却字字加压:“举报人声称,此事背后有人精心布局陷害,矛头直指……某些极具影响力的人物。更提到有重要物证,可能涉及法租界秩序。兹事体大,巡捕房不能坐视不理。杜先生在上海滩德高望重,消息灵通,不知对此事,可有耳闻?或……是否知晓黄老板现今下落?”他刻意略过了“杜月笙”三个字,但最后一句,分明是直指核心。
杜月笙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面上波澜不惊,眼神却如同深潭,平静之下蕴藏着难以揣度的力量。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些许惋惜和无奈。
“黄振亿?”杜月笙微微摇头,语气诚恳,“夏探长,不瞒您说,杜某与黄老板,早年确有些江湖上的来往,但早已是井水不犯河水。至于昨夜闸北的动静……”他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杜某倒是隐约听到些风声,说是有些不开眼的小帮派,为了争抢三阳纱厂那废弃厂房里遗留的一点废铜烂铁,大打出手,动静闹得大了些。黄老板……他怎么会卷入这种下三滥的勾当?还遭遇不测?这消息……怕是别有用心之人混淆视听吧?”
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双手自然交叠于膝上,姿态放松了几分,话语却更加清晰有力:“至于说有人布局陷害,矛头指向谁……夏探长,您是明白人。杜某在租界里讨生活,向来最守规矩,最敬重巡捕房维护治安之法度。这些年,我和工部局、和贵巡捕房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陷害?”他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又迅速收敛,“杜某行事,光明磊落,何须用此下作手段?若真有人胆敢在法租界边缘搞出这等大案,还妄图攀诬无辜,那才是真正藐视法度,挑衅巡捕房的权威!”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夏邦亭,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夏探长,您深夜前来问询,杜某理解您的职责所在。但此事,怕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或者……是那些不成器的小混混火并时胡言乱语,被有心人利用,构陷到了杜某头上。您说的重要物证?”他轻轻摇头,“杜某一无所知。若巡捕房有所发现,杜某必定全力配合调查,澄清事实,绝不令宵小奸计得逞,也绝不让巡捕房为难。”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与黄振亿事件的直接关联(将其归为底层垃圾帮派的械斗),又抬高了巡捕房的地位(将可能的调查定性为维护法度),更将自己置于“被构陷”的受害者位置(要求巡捕房主持公道)。同时,隐晦地强调了双方多年建立的“良好关系”。那份放在茶几上的蓝皮信封,此刻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引力。
夏邦亭的眼角余光扫过那厚实的信封边缘。杜月笙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却又挑不出明面上的破绽。江湖大佬的城府,远非表面所见。他深知闸北之事绝非小混混争废铁那么简单,黄振亿的失踪更透着浓重的血腥味。但杜月笙的态度和摆在眼前的“诚意”,让他明白,此刻穷追猛打,绝非明智之举。杜月笙的能量,足以让任何一个探长在法租界寸步难行。
“杜先生深明大义,夏某佩服。”夏邦亭脸上的严肃略微松弛,身体也稍稍放松,“既然杜先生如此表态,夏某心中也有数了。闸北之事,巡捕房自会派人详查取证。若真如杜先生所言,是些不成气候的帮派械斗,那自然会秉公处理,该抓的抓,该办的办。”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但若……真有黄老板的消息,或者那份所谓的‘重要物证’出现,事关人命与租界安宁,巡捕房……责无旁贷!届时,恐怕还需杜先生再次协助。”
他站起身,整了整制服:“今夜叨扰了。杜先生留步。”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蓝皮信封,没有去碰,只是对杜月笙微微颔首。
“夏探长言重了。协助巡捕房,乃市民本分。”杜月笙也站起身,笑容温和依旧,“阿福,送夏探长。”他站在原地,目送夏邦亭在管家陪同下走出客厅。
橡木门关上的瞬间,杜月笙脸上的温和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只剩下冰川般的冷硬。他缓缓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巡捕房的黑色轿车亮起车灯,缓缓驶离公馆大门,汇入法租界深夜寂寥的街道。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先生。”管家阿福悄无声息地回到客厅,垂手侍立。
“人呢?”杜月笙的声音低沉冰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窗外轿车消失的方向。
“还在找。”阿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顾爷带了最得力的人手,已经把广慈医院后巷一品香茶楼和周围几条弄堂都暗中翻了三遍,没发现异常。纱厂那边……所有可能的出口,河道、排污口,都安排了人昼夜盯着,水里也用钩子探过,暂时……没有消息。”
“那片布,”杜月笙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一品香那边,也没线索?”
“茶楼老板回话,听涛轩雅座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陌生人出入的痕迹,更没有遗落东西。”阿福顿了顿,“顾爷亲自查过,确信无疑。那片血布……就像凭空出现在淤泥里,被我们的人捞到的一样。”
杜月笙走到书桌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片被他带下楼、此刻正静静躺在桌面上的肮脏血布上!“血债血偿!杜月笙!奸计!法租界巡捕房!”扭曲的字迹如同恶鬼的诅咒,刺痛他的眼睛。“凭空?哼!黄振亿这条野狗,要么已经烂在哪个臭水沟里,要么……就是有人把他捞走了!这片东西,是冲着我的命门来的!”他那双总是深邃莫测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和一丝罕见的焦躁。夏邦亭的来访,只是一个开始!这血书只要存在,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炮仗!巡捕房不是傻子,一次“礼单”能暂时稳住夏邦亭,但堵不住悠悠众口,更堵不住别有用心者的推波助澜!
“广慈医院……”杜月笙的手指在血布上敲击着,眼神变幻不定,“顾嘉棠还在那边?”
“是的,先生。顾爷说,就算挖地三尺……”
“告诉他,不必了!”杜月笙断然打断,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至极的决断,“纱厂那边,手脚处理干净。所有昨晚参与的人,给我一个不留地‘送走’,嘴巴要永远闭上。现场……给我彻底清理!找些不相干的小角色,顶了闸北械斗的罪!要快!”
阿福心头巨震,知道这是要灭口和伪造现场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是!我立刻通知顾爷!”
“还有,”杜月笙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放出风去,就说闸北的乱子是‘小刀会’余孽和闸北地痞争地盘搞出来的,动静大了点,死伤难免。黄振亿?”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早就和他们有旧怨,这次……算是倒霉撞上了。记住,风声要小,但要让它自然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