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染缸深处(1 / 2)
第四部 第二十三章:染缸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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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慈医院三楼特护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陆连奎的生命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油灯,随时可能熄灭。他脸色灰败得近乎透明,每一次费力而短暂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传来的、如同破风箱拉扯般令人心悸的杂音,嘴唇呈现出缺氧的青紫色。德国外科医生汉斯·穆勒,这位以冷静着称的权威,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护士刚刚递来的体温计,水银柱毫不留情地攀升到了骇人的高度,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高烧不退……伤口内部……化脓迹象明显……”穆勒医生的德语又快又急,翻译官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陆督察的体质……正在被严重感染摧毁……常规磺胺……无法控制……这样下去……恐怕……”他没有说完,但病房里所有人都明白了那残酷的潜台词:时间不多了。
费沃里站在病房角落里,高大的身躯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深蓝色的巡捕制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纹丝不动。他刚踏进病房,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染坊的尘土和更深的谜团。隆昌染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以及盒中那截带着诡异螺纹接口的乌黑牛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柳素英染制的神秘深青布匹,这件潜藏着死亡机关的部件,都与那个阴魂不散的“青衣”紧密相连。可这些线索,此刻在陆连奎急速流逝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穆勒医生,”费沃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断了翻译官的话,“还有什么办法?任何办法!只要能争取时间!”他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目光死死盯住德国医生。
穆勒转过身,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病历上几行潦草的拉丁文药名,语气带着一种医学权威特有的凝重与无奈:“我们正在尝试所有已知的抗菌药物,巡查长先生。但目前……效果甚微。他的身体在崩溃边缘。除非……能立刻获得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费沃里对这个拗口的名字感到陌生。
“一种最新的特效抗菌药物,由英国弗莱明爵士发现,目前仅仅在极少数欧洲实验室进行小规模制备试验,极其稀有,价值远超黄金。”穆勒解释道,眼神锐利,“据说……最近有一批极小剂量的试验样品,由德国柏林大学医学实验室秘密运抵上海,用于远东热带病研究的合作项目的一部分。但这批药……”他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能,“极其敏感,管控级别极高,由德国领事馆和工部局卫生处共同监管,理论上……不可能用于普通个体病例,何况是枪伤感染……”
“在哪里?!”费沃里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撞到病床边的铁架。他不在乎什么敏感和管控,他只要陆连奎活下去!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要抓住!陆连奎不仅是他的搭档,更是追查“青衣”谜团唯一的、活着的、最深处的知情者!他若死了,所有的线索,仓库顶棚的人影、铜匠铺的血案、医院里的毒针、染缸边的牛角部件…都将沉入冰冷的深渊!
“存放在工部局卫生处高度戒备的恒温药品库,钥匙由德国领事馆的医学专员和卫生处英籍处长共同保管。动用它……”穆勒斟酌着用词,神色极其严肃,“需要极其特殊的手续和背书。正常流程下,绝无可能短时间内批准用于一个中国警官。”
“正常流程?”费沃里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没有正常流程了,医生。告诉我,那个德国医学专员是谁?现在在哪里?”
穆勒被费沃里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绝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汉斯·穆勒医生”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兼任德国领事馆医学专员。我就是保管人之一。另一把钥匙在卫生处查尔斯·惠特曼处长手里。”
费沃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穆勒脸上,带着巡捕房督察长不容置疑的威压:“穆勒专员!听着!躺在病床上快死的这个人,是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他正在追查的是一个极其危险、拥有精密暗杀手段、已经连续犯下数起命案的组织!这个组织不仅威胁租界治安,同样威胁到所有外国侨民在华的利益和安全!陆督察掌握着关键线索!他活着,就能挖出这个毒瘤!他死了,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是您?惠特曼处长?还是某位领事大人?!这不是一个普通警官的生死问题!这关乎租界核心区域的公共安全!我需要那盒盘尼西林!现在!立刻!马上!作为医学专员,您有权基于重大公共安全威胁的紧急事由,申请特许动用应急储备药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请您立刻联系惠特曼处长!后果我费沃里一人承担!”
费沃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般砸在穆勒的心上。尤其是那句“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令穆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医院里那伪装护士的致命毒针,那神出鬼没的杀手……眼前的陆连奎,的确不仅仅是一个垂危的病人,更是一个移动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漩涡中心!作为医生,他本能地抗拒未经严谨流程的特许用药。但作为身处上海滩漩涡中的一员,作为可能被牵连的目标之一,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费沃里的逻辑凶狠而直接——陆连奎活着,线索在;他死了,危险依旧在,且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
穆勒医生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病房里只剩下陆连奎艰难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嘀嗒声。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好!我去打电话!以重大公共安全紧急状况为由,申请特许动用盘尼西林!但惠特曼那边……”他看向费沃里,眼神复杂,“需要更有力的理由和压力!”
“我会亲自去见惠特曼处长!立刻!”费沃里斩钉截铁,“你负责申请!我负责让他点头!”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快了发条。费沃里如同一阵旋风冲出医院,跳上他的黑色雪铁龙轿车,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车轮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轿车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楼。他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抢在死神前面!
与此同时,穆勒医生快步冲向院长办公室,抓起那部沉重的黑色电话机,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颤抖,开始拨号。话筒里传来接线员缓慢的询问声,每一次等待的滴嗒声都像在煎熬他的神经。
“接工部局卫生处!紧急!找惠特曼处长!我是广慈医院外科主任、德国领事馆医学专员汉斯·穆勒!”
另一边,费沃里的轿车像一头蛮横的钢铁怪兽,在拥挤的街道上强行挤出一条通道,引来一片咒骂和惊呼。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陆连奎灰败的脸庞、染坊角落的牛角螺纹、柳素英档案上那道疤痕……无数碎片化的影像和线索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碰撞。盘尼西林是唯一的希望,但绝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一针上!那个该死的“青衣”组织,必须揪出来!法华镇老街角……王老倌欲言又止的地方!那里一定藏着染坊之后的关键!
工部局卫生处处长查尔斯·惠特曼的办公室,弥漫着雪茄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这位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的英国人,正不耐烦地用食指敲击着红木桌面。“费沃里督察长,我理解你的急切。”惠特曼拖长了腔调,带着典型的官僚腔调,“但这不符合规程!盘尼西林是极其珍贵的研究资源,用于热带病防治项目,这是德英两国……”
“惠特曼处长!”费沃里粗暴地打断了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对方的脸,“规程是为了保障安全!而现在,一个能威胁到整个租界高层安危的杀手组织就潜伏在阴影里!陆连奎就是撕开这道阴影的唯一钥匙!您坐在这里跟我谈规程的时候,那个组织的人可能正在擦拭他们的毒针,寻找下一个像您这样身处高位、易于接触的目标!医院刺杀就在几个小时前!下一个会是市政厅?工部局?还是您的府邸?!”他刻意加重了“易于接触”的语气,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果因为您坚持所谓的规程,导致陆督察死亡,线索中断,最终酿成针对外国高级官员的刺杀事件……这个责任,您小小的卫生处长担待得起吗?!大英帝国和德意志帝国的领事先生们,会怎么看待您的恪尽职守?!”
惠特曼的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汗珠。费沃里赤裸裸的威胁和对后果的描绘,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当然怕担责任,更怕成为下一个目标!“你这是在威胁我,费沃里先生!”他色厉内荏地提高了音量。
“我是在陈述一个迫在眉睫的事实!”费沃里寸步不让,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穆勒专员正在电话里申请!您只需要点个头!签个字!所有的程序障碍我来扫平!责任我担!但陆连奎要是死在今晚……”他微微眯起眼睛,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威胁。
就在这时,惠特曼桌上那部金色边框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惠特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抓起话筒。“hello……Yes, dr. ueller…… I see…… the situation is that serio? ……public safety ergency……”他拿着话筒,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复杂地瞟向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费沃里。话筒里穆勒医生的声音清晰恳切,详细阐述了陆连奎病情的危殆程度和其作为关键证人的极端重要性,并再次强调了基于公共安全紧急情况的动用理由。
听筒里穆勒的声音还在继续,惠特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烦躁地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对着话筒艰难地吐出一句:“Very well…… Givere circustances…… I grant provisional authorization…… dr. ueller, you proceed idiately under your own responsibility…… I will sign the paperwork retrospectively……”(好吧……鉴于极端情况……我给予临时授权……穆勒医生,你立即进行,责任自负……我会事后补签文件……)
电话挂断,惠特曼仿佛虚脱般瘫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去拿药吧……费沃里先生……记住你的承诺……”
费沃里没有一句废话,转身冲出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急速远去。惠特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摸出雪茄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冰冷的生理盐水混合着微黄色粉末被缓缓抽入针管。剂量很小,却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穆勒医生屏住呼吸,动作异常沉稳地将针尖刺入陆连奎胳膊的静脉。病房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费沃里靠在墙边,目光紧紧锁在床头柜上那只小小的玻璃药盒上——“盘尼西林”的德文标签清晰刺眼。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陆连奎的呼吸依旧浑浊艰难,高烧似乎并未立刻退去。穆勒医生紧张地监测着脉搏和体温,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