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边城书院（1 / 1）

乾隆三十年的乌鲁木齐，已是西域第一繁华之地。然而每当暮色四合，苍茫的天山山脉依旧会将这片绿洲裹入一种亘古的寂寥之中。虎峰书院便坐落在城西南一角，背靠裸露着赤褐色岩石的山丘，院中几棵老榆树终日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着边塞无尽的故事。

时值深秋，落叶铺满了书院前庭，却无人打扫。并非院中仆役懈怠，而是山长陈执礼有令：读书人当在萧瑟中砥砺心志，一叶一草，皆是天机，不必刻意拂去。

戌时三刻，书院西厢的灯还亮着。

陈执礼端坐在一张花梨木书案前，指尖拂过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他今年四十有六，面容清癯，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他批阅完最后一页生员课卷，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窗外风声渐紧，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他起身欲关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南方向——那是中原，是巴蜀，是早已回不去的巴县。

一丝极细微的抽痛，从他心口掠过。

多年过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可每当夜深人静，那段不堪的往事总会寻隙钻出，如同今夜这无孔不入的冷风。他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领，仿佛要紧紧裹住某个无形的伤口。

“大人，更深了，可要备些热水？”仆从陈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惯有的恭顺与怯意。

“不必。”陈执礼的回答简短而生硬，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峻，“你也早些歇下，明日还要洒扫庭除。”

“是。”陈福的脚步声轻轻远去。

陈执礼复又坐下，却再无心思读书。他并非天生这般不近人情。年轻时，他也曾有过“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只是巴县任上那桩旧案，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温热。从那以后，他深知情之一字，最是害人。不仅害己，更会牵连无辜。他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用严苛的礼法和极度的自律，筑起一座坚固的堡垒。无论是书院中的年轻生员，还是身边唯一的仆役，他都严禁他们与城中女子有任何不必要的往来，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近乎苦行。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他低声吟诵着这句座右铭，像是在为自己注入力量。这书房，这书院，便是他的道场，不容任何污秽侵扰。

就在这时，头顶的承尘之上，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声音很细碎，若有若无，混在风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陈执礼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侧耳倾听。

是了，又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纸糊的顶棚上轻轻刮擦、挪动。这几夜，他总能隐约听见。

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被烛光映得微黄的承尘。那里除了年深日久留下的几道水渍纹路，别无他物。

“想必是塞外天寒，鼠辈也寻暖和处安身了。”他自言自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随即又埋首于书卷之中，不再理会。

然而，书房内的空气，却仿佛因那细微的声响，悄然凝结了几分寒意。窗外，一轮冷月，已悄然爬过天山之巅，将清辉冷冷地洒在虎峰书院寂静的屋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