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边境回访(2 / 2)
岩温的嘴唇抿紧了,灰暗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
“但我现在在这里。”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还在喘气,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你,我的脑子还能想起我们一起在边境线上追查‘黑皮’的那次,想起你把我从那个差点露馅的傣寨宴会上拽出来的样子。我的身体是坏了些零件,但它还能动,还能让我走到这里,来看你。”
我倾身向前,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逼视着他:“岩温,我们这种人,从穿上这身衣服那天起,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但我们活下来了,这不是幸运,是他妈的职责还没完!你躺在这里,不是因为你废了,是因为你把该挡的子弹挡了,把该守的线守住了!你现在躺着的每一分钟,都是你挣来的,是你用脊梁骨换来的!”
我的声音有些激动,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岩温怔怔地看着我,眼眶迅速地红了,但他死死咬着牙,不让那点水光掉下来。攥着被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惨白,却在微微颤抖。
“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压抑着巨大的呜咽,“我就是……不甘心啊,林峰!我宁愿当时就死了!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个破口袋一样瘫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看着队里新来的小子们出生入死,我只能躺在这闻消毒水!我算个什么警察?!”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屈辱和愤怒。
“谁说你什么都做不了?”我压低声音,却更加有力,“你的眼睛没瞎!你的耳朵没聋!你的脑子没坏!你对这条边境线上每一道沟坎、每一种气味、每一个可疑人物的直觉,都还在!这些东西,是那些新来的小子练多少年都练不出来的!你就甘心让这些经验烂在肚子里,跟你一起烂在这张床上?!”
岩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杨局跟我提过,部里想搞一个边境缉毒战术和情报分析的支持中心,专门研究新形势下的渗透与反渗透。需要最熟悉这片土地的人。”我慢慢地说,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的人懂,还是像你这样,用脚丈量过每一寸边境线、用血换过教训的人懂?”
岩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的死灰被一种微弱但炽热的火苗点燃。“我……我这样子,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多了。”我靠回椅背,语气缓和下来,“你可以整理案例,分析漏洞,设计更安全的巡查路线和潜伏方案。你可以给新人讲课,告诉他们哪里容易埋伏,哪种天气适合偷渡,什么样的‘普通村民’可能有问题。你可以通过监控和情报,远程指导一线的行动。你甚至……可以帮我。”我顿了顿,“如果我真的去教书或者研究,我需要最真实、最鲜活的边境情报和案例。岩温,你就是我在边境的眼睛和耳朵。你躺在这里,不代表你离开了战场,你只是换了一个位置,一个可能更关键的位置。”
这番话,既是对岩温说的,也像是对我自己说的。在来的路上,这些想法就在我脑中盘旋,此刻看到岩温的样子,它们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切。
岩温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胸膛起伏。泪水终于冲破了他固执的防线,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他没有去擦,任凭泪水流淌。
“林峰……”他哽咽着,伸出手。
这次,我没有犹豫,一把紧紧握住了他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握住的力道很大,像抓住救命稻草。
“帮我……”他声音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告诉我……该怎么开始。”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陈曦悄悄出去,买来了水果和清淡的饭菜。岩温起初很拘谨,但在陈曦自然又体贴的照料下,慢慢放松下来。他断断续续讲了他受伤后的情况,讲队里兄弟们的探望,讲他的迷茫和绝望。我也分享了我康复中的挣扎,陆医生的方法,还有对未来的模糊想法。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斑驳的医院外墙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谢谢。”走出医院大门,岩温的同事(老何安排的,负责照顾他)推着他送到门口,岩温仰头看着我说。他的眼睛依然深陷,但那股死寂的灰翳淡了许多,有一种重新找到焦点的光。
“谢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安顿下来,再来看你。到时候,带点‘作业’给你。”
他笑了,虽然很淡,但那是我今天见到他后,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天,在老何的安排和陪同下,我们以“私人旅游”和“探访战友”的名义,走访了几个边境村镇和边防站点。我没有去那些曾经作为“林野”活动过的、过于敏感的核心区域,但仅仅是走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足以让无数记忆翻涌。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边防观察哨,我见到了岩温以前的队长,一个叫老刀的硬汉,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他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我的胸口:“好小子!命真硬!岩温那臭小子,总算没白挨那一枪!”
哨所条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贴着边境地图和执勤表,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压缩干粮。几个年轻的战士好奇地偷偷打量我和陈曦,被老刀一嗓子吼去继续观察。
老刀给我倒了杯浓得发苦的茶,开门见山:“林峰,你回来,不只是看看岩温吧?”
我接过茶,没喝,点了点头。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直说。”老刀盯着我,“岩温是我们兄弟,你救过他的命,也间接救过我们哨所——上次要不是你们提前端了‘黑皮’那个转运点,我们巡逻队撞上去,估计得折好几个。”
我没有居功,只是问:“现在这边,最难搞的是什么?”
老刀嘬了口烟,眯着眼看着窗外绵延的国境线:“花样多了。以前是骡马背,现在是无人机飞,快递寄,甚至他妈的在水果里注射液态的。人更精了,线放得更长,更分散。保护伞打掉一批,好像又有新的苗头,更隐蔽。我们人手永远不够,装备……也就那样。最头疼的是,很多新来的娃,有热血,但没经验,容易吃亏,也容易……留下心理阴影。”他说着,看了一眼旁边一个正在擦拭望远镜、表情还有些稚嫩的战士。
“经验传承,是个大问题。”我低声说。
“可不是嘛!”老刀把烟头摁灭,“老的要么调走,要么像岩温那样……新的接不上茬。有些亏,明明前面人吃过了,后面人换个花样还得吃。有些经验,老家伙们带进棺材,或者像岩温,憋在心里烂掉。”
他的话,和杨建国、和我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离开哨所前,老刀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用油纸包好的笔记本。“这是我这些年蹲哨、巡逻、抓人记下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想到什么写什么。有些是地形气候对行动的影响,有些是发现可疑的直觉依据,有些是审讯时那些王八蛋吐露的零碎信息,还有些……是牺牲兄弟们的失误和教训。”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本来想留给岩温,让他以后教新人。现在……你看着更有用。拿去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笔记本很沉,浸透着汗渍、油渍,甚至隐约有血渍。我郑重地双手接过,像接过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我们还去了一趟那个记忆中的傣族村寨。寨子变化很大,通了水泥路,盖了不少新房子,村口立着“禁毒示范村”的牌子。当年的老村长已经不在了,他的儿子,一个叫岩仑的中年人接待了我们。他认出了我(当然是以“林峰”的身份,我曾以这个身份和岩温一起来这里调查过),非常热情。
谈起往事,岩仑感慨万千:“多亏了你们当年打掉了那股经常来骚扰的毒贩,寨子才能安生下来发展。现在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或者做正经边贸,沾那东西的越来越少了。”但他也透露,压力依然存在,境外新型毒品的诱惑无孔不入,寨子里偶尔还是能发现隐蔽的吸毒窝点,需要时刻警惕。
走在寨子里,看着那些在新建的篮球场上奔跑嬉笑的少年,看着屋檐下晾晒的鲜艳筒裙,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糯米香和花果气息,我忽然想起“林野”曾路过这里时,那个总是躲在门后偷看的小女孩。我问岩仑,是否记得大概五六年前,寨子里有个特别害羞、总是躲在自家竹楼门后的小女孩?
岩仑想了想,一拍大腿:“你说的是玉儿吧?阿玉!记得记得,那丫头小时候是胆小。后来……唉。”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她阿爸前几年在外边打工,不小心染上了那个东西,回来把家底败光了,人也废了。她阿妈气得跑了。阿玉那孩子……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后来听说……也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混,好像也沾上了。去年……在境外那边,听说没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造孽啊。”
没了。
简单的两个字,像冰水浇透全身。那个曾经接过我一块巧克力、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最终也被这片土地上的毒瘤吞噬了。我站在寨子的阳光下,却感到刺骨的寒冷。陈曦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就是代价。不仅仅是我们这些穿着警服的人的代价,更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普通家庭、每一个无辜生命可能付出的代价。父亲,老马,岩温的腿,阿玉年轻的生命,还有无数我不知道的名字……这条战线,从未真正平静过,牺牲以各种形式,沉默而持续地发生着。
离开边境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让老何把车开到一片可以遥望国境线的山坡上。没有靠近边界,只是远远地看着。
夕阳西下,群山层叠,染上瑰丽又苍凉的颜色。国境线在山脊上蜿蜒,像一道沉默的疤痕,又像一条坚韧的脊梁。我知道,在那条线两侧,光明与黑暗,安宁与动荡,守护与侵蚀,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
陈曦站在我身边,沉默地陪我看着。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
“以前觉得,守在这里,就是全部。”我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说,“现在觉得,守在这里,只是开始。真正的战斗,在更广的地方,在人心,在制度,在如何让这些牺牲变得更有价值,让后来者不必重复同样的血泪。”
陈曦将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我看着手中老刀给的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想起岩温眼中重新点燃的火苗,想起阿玉消失在异国的命运,想起父亲墓碑上永恒的姓名。
“我想去教书。”我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但不是我之前害怕的那种教书。我要教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我要把老刀笔记本里的血汗,岩温床榻上的不甘,阿玉这样的悲剧,还有我自己走过的弯路和掉过的坑,都变成教材。我要告诉那些即将踏上这条路的年轻人,前方有什么,他们可能会失去什么,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然后,再告诉他们,为什么即便知道这些,我们依然要选择前行。”
我转过头,看着陈曦在夕阳余晖中明亮的眼睛:“我还要参与那个指导中心。用我的教训,去帮助更多像岩温一样受伤的战友,找到新的支点。用我的经验,去给像老刀他们一样的一线兄弟,提供更锋利的武器。这很难,也许比我当卧底更难。因为这一次,我要面对的,不是具体的毒贩,而是更庞大的无知、轻视、遗忘和系统性的困境。”
陈曦抬手,轻轻抚平我被风吹乱的衣领,眼神温柔而坚定:“那就去做。我陪你。”
夕阳终于沉入群山之后,天边留下一片壮丽的绯红与深紫。边境的夜晚,即将降临。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界线,转身,拉开车门。
回程的路,依然颠簸。
但我知道,这一次离开,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被迫逃离,带着满身伤痕和破碎的灵魂。
这一次,是带着这片土地赋予我的、沉甸甸的使命,离开。
去另一个战场,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卫这条线,以及这条线所代表的一切。
车子驶入渐浓的夜色,将边境的群山留在身后。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烙在了心里,成为我未来每一步的基石,和心中那团火,永不熄灭的燃料。